[ FGO | 高文咕哒♂ ] 不列颠尼亚情人 EndChapter

简介:大正五年的夏天,不列颠尼亚海军上尉高文在横滨遇到了华族藤丸氏的少年家主立香,后来,受友人所托,他成为了藤丸立香的家庭教师,二人纠缠终生的缘分至此开始。

原作:《Fate/Grand Order》
配对:高文(saber)×藤丸立香♂(master)/某些章节含有岩窟王×藤丸立花♀
TAG:长篇/大正Paro/正剧向/已完结
注意事项:
*西洋海军军官×东洋落魄华族,有师生梗。
*藤丸姐弟设定。
*剧情非常随心所欲,存在一定程度的OOC,请谨慎食用。

---

【 00 01 02 03 04 05 06 07 08 0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End  】

---

【本章清水】

---

  结果,立香一连向他扔了三个苹果,他都没有接住。直到立香起身,把苹果捡起来放到他手上的时候,碰到了他凉凉的十指和光滑的果皮,高文才大梦初醒,发出一阵战栗。
  那居然并非他的梦中梦。高文长长地呼吸了一次,捂着额头说:「立香,我刚才手臂又是很疼。」
  青年闻言,脸上顿时呈现出一点担忧的神色:「……现在还疼?吃过药了吗。」
  「刚才吃过了。」他顿了顿,「但是我发觉,这药起作用的时间越来越慢了。」
  「我来……我来给你按摩一下吧。」
  「好的,辛苦你了。」
  立香坐到了他身边,把他的手握在了自己的掌心。
  那种麻痹手臂的痛感确实依旧发作着,然而在立香做出这个动作的一瞬间,流水般的清凉感顿时从手背往肩膀蔓延,他的手掌有了些知觉,没有刚才那么难受了。
  他抬起手,摸了摸立香的眼睛。那薄薄眼睑下的眼球在他的指尖颤抖跳动,它是真的。藤丸立香还真切地存在于他身边。
  他叹了口气。
  那次劫难对于他们二人来说,既是灾难,也是转机。后来高文也一直在想,如果在「安妮女王复仇号」上的航程风平浪静,他和立香以那样的状态到达了加尔各答的话……
  立香或许会疯,他也做好了即使立香疯掉,也要将其捆在身边一辈子的打算。但那对于他们两个来说将是永无止境的,冰冷的消磨吧。
  他牺牲掉了一条手臂,却换来了他们之间如今的平和安稳。这样就够了,这样就不再奢求了,他想。他甚至想如果早知道这种小小的牺牲就会换来这一切的话……
  当然,他也知道,使用他的伤病去捆绑立香,并不冠冕堂皇。
  可他已经不敢去探求立香真正的想法了,即使他的爱情,他的心意从始到终都未有改变。但正如藤丸立花所说,少年人的爱情总是转瞬即逝……更何况,他对立香犯下的罪行是无法被轻易饶恕的。
  因为他当时正是抱着「就算无法被饶恕也要得到他」的愿望,再度接近立香的。
  他突如其来地抱住了藤丸立香。
  「……高文?」立香大惑不解,「怎么了?」
  「别动,别动,立香。」他的声音颤抖而嘶哑,「就让我……再这样抱一会。」
  ——只要一点点温情就足够了,我的孩子。
  藤丸立香的嘴角无奈地抽动了一下,随后伸出双手,抱住了他的后背。简直又像是撒娇又像是哀求,而过去的高文很少这样。立香想,这会是他最彻底的,最本来的面目吗?
  >>>
  后来,他总是想立香只要再给他去爱慕的机会就足够了,审判的日子总会到来,立香总会离去的。
  他就抱着这样的心思,忐忑不安地等待审判之日的到来。可日子日复一日地过去了,转眼间已是半年,藤丸立香辗转托人寄信,可是一直都不曾得到回信——
  「是不是加尔各答的信本来就是寄不到横滨的?」
  「我也曾经想过,毕竟我给你的信,你一封都没收到。但是你发电报的话,也不可能收不到的。」
  「那为什么……」
  青年所有的信都毫无回音,石沉大海了。这绝对是不正常的情况,或许……
  「或许出了事。」藤丸立香焦急地说,「家里……家里一定出了很严重的事情……!」
  后来,还是高文托在印度的外交部的朋友才打听到,就在这半年多的时间里,藤丸立花竟因一封匿名信举报下狱,而藤丸家的家产也已被变卖一空!
  立香闻言,登时便坐立不安起来,直说要回横滨去。可就在他筹划着先买两张去横滨的船票的时候,在去航运公司回来的路上,他突然和一个口音奇特的白人男子擦肩而过——
  「……立香少爷?」
  在加尔各答的大街上,居然听到有人用日语这么叫他!他不可置信地睁大眼睛转过身去,看到了一张熟悉的面孔,那正是常年在唐泰斯宅服侍的一个人,也是爱德蒙·唐泰斯的得力手下!
  ——然后,他被告知,唐泰斯老爷如今正在西贡。
  此时是一九二一年年末,距他在横滨突然失踪,已经过了整整一年。
  >>>
  一九二二年年初的某个夜晚,一辆马车从港口向加尔各答的最中心行进。它徐徐分开充满牛粪和藏红花味道的空气,穿过畜群与土著、钴蓝色的天幕与河岸上的夜雾,终于在天穹黑透前,到达了位于官署驻地的维多利亚饭店。
  马车停在了饭店的门口,车夫从上面迎下一位带着礼帽漆黑,头发雪白的西洋男人。在下车之后,他侧身和车夫说了两句话,而后者低下头,说了一句「Oui,Monsieur」之后,就驱车离开了门前。
  门口的侍应生殷勤地跑了过来。
  加尔各答地处热带,即使入了夜,也只是凉风习习,并不很冷。然而接引他上楼的年轻侍应生,却在和这位客人刚刚打了个照面的时候,居然感觉到一股凉意,而后没来由地颤了颤肩膀。
  他们慢慢走上二楼。这位突然到来的神秘访客身材高瘦,脊背挺直,穿着一件领子很高,下摆很长的漆黑风衣。那敲打着楼梯的手杖长而粗,仿佛芯里藏着什么东西,在顶端则嵌着一颗光彩流溢的红宝石,与他拇指上那个巨大的,在指环上嵌有血红珊瑚的银质玺戒遥相辉映。
  其实他最近半个月一直都在法属印度活动,而行程里本来也没有造访西孟加拉邦的打算——
  直到他在一周前,在西贡收到了从加尔各答官署驻地发来的信件。
  所以,他现在站在了一扇雕花木门前。
  随着侍者推开门扉,他迈步走了进去,有两个人早已在室内等候。而将大衣和帽子交给侍应生的时候,他看到藤丸立香正用那双和他妻子颜色迥异却神情仿佛的眼睛,平静地看向他。随后藤丸立香走了过来,他们握了握手。
  「立香君,」他说,「好久不见了。」
  「您一路上辛苦了。」
  简单的寒暄过后,他将视线转到了另一个人的身上。
  藤丸立香说:「我向您介绍……」
  「……不必了。」他低笑了一声,打断了立香的话,「洛特总督的长子,不列颠尼亚海军上尉,高文——虽然是初次见面,但我可是『久仰大名』。」
  就在他那富有光亮的眼瞳的最中心对准了立香身后之人的时候,后者也低下头来,微微一笑。
  「您的名字对我而言也是如雷贯耳,」前海军上尉慢慢地说,「爱德蒙·唐泰斯『伯爵』。」
  ——虽然当年在横滨港,无论是唐泰斯还是高文都经常在各种酒会上出没,可这两人确实是时至今日才初次见面。立香也是在唐泰斯到来之前才听高文说起这件事的,他本来以为,他们早就认识。
  这二人一见了面,室内的气氛显得有些剑拔弩张。藤丸立香想,虽然之前已经做了足够的心理准备工作,又提前在寄往西贡的信里将一些需要提前说明与不适合当面说清的话写尽了,不过在这种场合里,他还是觉得非常紧张。
  不过,他本来以为唐泰斯会阴着脸进来,一开始就向他们发难。可直到两边同时入了座,点过了酒,唐泰斯的脸上还只是面无表情,他猜不透唐泰斯究竟是什么心思。
  但搜刮了一遍记忆,立香又发现,他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唐泰斯发怒的样子。
  他其实和面前这位姐夫的来往并不频繁,关系也亲密得有限,因为他其实是在姐姐结婚之后才第一次和唐泰斯见面的。后来又和姐姐住在他家里,上了一段时间乱七八糟的「贵族课程」,那时他对唐泰斯还心存芥蒂,甚至做出过些愚蠢的挑衅行为,但唐泰斯却从来不为所动。再后来他去了藤丸家生活,爱德蒙·唐泰斯又经常出海,在很少的一些交集之中,他们的关系也不咸不淡,他更是无缘见到唐泰斯发怒的模样了。
  ……然而,似乎就连姐姐都不曾见过。那只有一种可能,就是这个人向来把愤怒掩饰得很好。
  可这一点就足够让立香心里没底了。
  菜肴被陆续地端上餐桌。维多利亚饭店其实提供的都是些典型的英印菜式:加了豌豆的肉汁菜丝汤、烤吐司片、撒满香料的炸肉排、煎鲽鱼,还有一些屈莱弗甜点,以及用青芒果加上蜂蜜制成的芒果果泥。最后这个他倒是很喜欢吃,他在山间避暑的时候,孟加拉仆人们总是备上这种消暑食物,只是可惜现在并未到它的最好季节。
  端起了一杯香槟酒,爱德蒙·唐泰斯慢条斯理地抿着。他们开始谈论一些无关痛痒的话题,譬如说食物的滋味,譬如说印度的气候。然而每当高文说了两句话,唐泰斯就会立即转移话题,他对着高文,简直视若无物。
  藤丸立香握着餐刀的手慢慢地收紧了,刀柄有些滑,而他的手心微微地沁着汗。
  事实上,正因为他不知道他未来会面对什么样的交涉情况,因此从他们到加尔各答直至现在,虽然心里已经早有抉择,他却依旧未把他的心思告诉高文。
  就这样,他们共同生活了大半年。他的异国情人在这段时间内,无时无刻地怀抱着一种他即将离去的不安,这使得他们的每次亲密都过激得如同末日狂欢。
  ——不能再想下去了。
  藤丸立香摇了摇头,试图把这些联翩的浮想赶走。他的手收到了餐桌底下,轻轻地捏了捏高文的手。这是他们事先约定的暗号。
  于是,随便找了个借口,并对唐泰斯的冷淡依旧报之以体面的微笑,高文离开了房间。
  室内的空气越发凝重了。
  立香偷偷抬眼去看唐泰斯。面前的人是他的长辈,又是男性,过去在家族的事业上,他们全都仰仗他的扶持。因此在藤丸立香的心里,爱德蒙·唐泰斯的存在有点类似于他的亡父,甚至比起藤丸老爷,更像是这个家族的父亲。
  而爱德蒙·唐泰斯端起酒杯,他的眼睛色泽浅淡,和杯中的香槟酒很是贴近,此刻则带着一种严肃的,审视般的神情。
  男人低笑了一声:「看来是早有准备。不过这样也好,立香君,我们谈的是『家事』而不是『生意』,不需要外人在场。」
  他又说:「立香君,这大半年来,你好像黑了些,也变瘦了。南亚的气候确实让人难以忍受。我想过了,我们先回西贡。等我把西贡的事情处理完毕,我们就坐船到巴黎,然后再辗转去马赛……」
  立香却突然打断了他的话。
  「其实我本以为姐姐也会来,没想到只有您来。」他这样说。
  「……虽然立花本来也很想来。」唐泰斯说,「可她的身体到现在才刚刚有了起色,受不了再远的舟车劳顿了,而我又刚好就在南亚。」
  藤丸立香沉默了一会儿,而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说:「是我对不起她。」
  ——这是之前收到的信里谈到的事情。
  也是直到上个月,藤丸立香才知道他所有的寄到横滨的信都没有回复的缘由:因为藤丸立花和爱德蒙·唐泰斯已经不在横滨了。
  在「安妮女王复仇号」沉没之后,他们曾经派人南下,试图寻找他的踪迹。但唐泰斯的势力主要分布在东南亚,过了马六甲海峡,据点就少了。何况高文用的是假名,藤丸立香又是不登记在册的旅客,他们只能查到一个失踪的「格沃奇梅」,对他们的下落几乎是毫无头绪。
  当然,他们后来也试图从高文的弟弟这里查起。可就在打算派人前去西孟加拉邦的时候,已经出海到达马尼拉的唐泰斯突然收到一封电报——有一封匿名信送到了横滨警察局,指控藤丸立花为一宗陈年谋杀案的主谋,她也因此被带走下狱!
  而在她入狱期间,流言也悄然兴起,暗示着藤丸氏的少年家主已在横滨失踪,而这一切都和藤丸立花有关!
  他立刻顾不得手上的事情,匆匆赶回横滨港。多方活动之后,他终于将妻子隐秘地从监狱中带出——但是,横滨已经不能再待下去了。他们只能坐船一路前往法国,最后终于在马赛落了脚。
  他听到唐泰斯继续说着:「立花也跟我说过,你本来是想进学习院的文学部的。你到了法国,我可以为你办巴黎大学的入学手续,在那里,你可以读你想读的学科——」
  「……唐泰斯先生。」
  爱德蒙·唐泰斯抬起头来,他看到藤丸立香抿了抿嘴,而后慢慢地开口了。
  「但我不打算……和你们在一起生活了。」
  酒杯空了,他起身走过去,拿起冰桶中的香槟酒瓶为远方来客斟酒。
  开弓就没有回头箭了,他想。那倾倒着的酒液仿佛是他从心里流淌出来的某种情绪,它促使着他不断地开口。
  他依旧存留着对姐姐的骨血之情,确实无疑。这种感情是无法磨灭的。但是让他让步的那一切如今已荡然无存了,他回不去横滨,也没有一个「藤丸家」需要让他背负了。
  藤丸立香说:「既然藤丸家已经没有了,我就不用再去做家主啦。唐泰斯先生,抱歉。我不回去了。我会在加尔各答,和他一起生活。」
  「你打算在这里住多久。」
  「也许再过几年就淡了,也许会到我们之间任何一人死去为止。」
  「你们之间真是有很特别的情谊……」
  「是的。」他低着头,灯光照在他半垂的眼睫上,「您知道,我继承了来自生母的一种疯狂的毒血,我其实生来便是不能融于普通人之中的。可是他却接受了我……唐泰斯先生。我喜欢他,爱他,并且想要和他共度余生。」
  爱德蒙·唐泰斯抬起头看了他一眼,藤丸立香对着他轻轻地微笑着。那张已经完全长开的脸上依旧残留着些过去乖巧柔软的神情,可那双眼睛里却蕴含着某种不可摧毁的事物。
  ——他今年已经二十岁了。
  「……立香君,」他哈哈笑道,「能说出如此直白的话来,你还真是……惊世骇俗!」
  立香回到了座位上,他对唐泰斯说:「但是最近我就会去看姐姐,我也会经常去法国的。但是希望您和姐姐原谅我,我该有我独自的生活了。这是我一直以来的愿望。」
  「你想留在这里,并不单纯只是因为爱他。」
  「或许吧。可我不能抛下他不管,」立香说,「因为那次海上劫难,他的一只手已经废掉了。那是因为我,他救了我两次,最后一次险些被海盗所杀……」
  「那又何必用你的大好岁月去补偿他呢?这不是等价的补偿……」爱德蒙·唐泰斯罕见地叹了口气,「你要知道,立香君。你们将有更长更艰难的路要走,因为你们互相之间是特别的,在旁人眼里,你们两个又会更加特别。而且,在加尔各答不见得比在巴黎更有前途。」
  「……前途吗。」
  藤丸立香重复了一遍这个字眼,心中百味陈杂。
  如果说他和姐姐同父同母,血脉相连,是一个灵魂被一分为二,那么「想要走上最高处」的斗争心,则完全不存在他的这一半里。他成了华族,成了家主,只不过是机缘与她的愿望混合而成的结果,他很明白,这是他本不该有的。
  后来遭受到的劫难,或许都是为了报偿「得到了命运中不该有的东西」所付出的代价,他已经不敢再去苛求悬挂在更高处的礼物了。
  何况他本来就缺乏远大理想。一般来说,男性更具有进取心,而女性更安于现状,但是偶尔也会出现这种微妙的倒错,这个世界上本就是不存在「因为是男人所以必须要去争夺些什么」的道理的。
  「——唐泰斯先生,我突然想到了姐姐刚刚嫁给你的时候了。」
  话题突然之间又转变了。
  唐泰斯也笑了一声:「我也记得。那个时候,你小子还对我颇有敌意。」
  「实在抱歉。」立香说,「只是我当时一直不明白,仅仅是为了那笔钱,姐姐就一定要做这个选择吗?这值得搭上自己的一生吗?没有更好的办法了吗?……即使后来我摇身一变成为华族的少爷,我依旧不明白。因为我觉得她嫁给你并不快乐,即使在我面前也只是强颜欢笑……我一直认为您对她很不好。所以我对她一直充满愧疚。」
  「……这种愧疚一直持续了很多年,直到我收到您的那封信为止。」
  爱德蒙·唐泰斯拿出了一支雪茄,用随身携带的雪茄剪将其剪开。藤丸立香见状立刻划燃了一支火柴递上去,法国人吸燃了雪茄,平静地说:「说下去。」
  「说来,我也觉得不可思议。明明是在海港边上生活的姑娘,但是她却怕海。但她原本是不怕的……直到我四五岁的时候,她才突然变得怕起海来的。那时她曾经被骗到船上,然后被海港上的街童绑着手足推进水里,幸好在快溺水的时候被水手捞了上来,大难不死。」
  那夹着烟的手指有一瞬间僵硬了。
  「但是从那以后她就怕海了,很长一段时间里甚至不敢接近码头,直到后来和您搬到海岸边的新宅里,才稍微有点好转。……所以后来当我跑到海岸上的时候,我看到姐姐来找我,我才彻底地对她投降了。那时并不完全是因为他不告而别地离开横滨。我虽然没有志气,却不是会因为遭到一些坎坷而轻易改变愿望的人,您和她都是知道的。」
  一缕青烟遮挡住了法国人锋利的金黄色目光,藤丸立香面对着他,他感觉自己的喉咙已经不是自己的了。
  这或许是他一生中,在对方面前最具有勇气的时刻。
  「……所以我在想,到底是什么才能支撑着她出海,横跨半个世界,到达欧洲大陆的呢。真的是『不得已』吗?」
  爱德蒙·唐泰斯闭上了眼睛,他的声音有些压低了:「到了欧洲之后,她生了一场大病,这大半年来,我一直在照顾她。现在才渐渐地有了起色。当我知道她被控告谋杀,打算四处活动将她救出来的时候,我才发现她已经把藤丸氏的家产大半都变卖掉了。所以一直以来我以为她早有此意——」
  「姐姐跟我说过很多次,她说她这一生都会老死在横滨港。所以,陪您远渡太平洋这个决定对她来说有多么困难呢?我常常想,是否比我经历的事情还要难上百倍呢。」
  「……」
  室内陷入了一种漫长而奇异的沉默,爱德蒙·唐泰斯将一只雪茄慢慢地抽尽了,那烟气让人闻起来觉得辛辣。
  「……她果然还瞒了我很多。」他的声音里带着一点苦笑,「其实即便是你的事情,还是在你失踪之后,她才告诉我这些年都发生过些什么的。」
  「她只是遵守了我们姐弟之间的约定,我很感谢她……请您不要怪她。」
  ——可是这一切,爱德蒙·唐泰斯真的一无所知吗?
  他不相信。
  不过事实上,他也觉得,还是只有面前的法国人一个人来加尔各答比较好。他们没有血脉的连接,反而可以这样平静地相处。偶尔,这种骨血相连的亲密关系会使相连的两个人都变得疯狂,都变得难以理喻。大多数人类都偏爱自己的亲人,可有的人类往往和自己最亲密的人反倒是互相伤害的,这些都是万物秩序中的一种,无可改变,无可挽回。
  他知道立花的愿望,可他不会为了「实现愿望」而活。他们是独立的个体,他渴求平等,渴求自由,渴求将他灵魂里残缺的部分补完的感情,而他已经遇到了那个能给他这一切的人了。
  即使他们在过去已经达到过暂时的和解,可谁能想到,命运终于给了他们这样的结局呢。
  「……好吧。」
  爱德蒙·唐泰斯起了身,开始往门边的衣帽架走去。室内的窗户半敞开着,外面遥远地传来一些吵闹的声响。他想,虽然过去也来过几次南亚,可是他终究还是无法适应热带的空气。
  立香倒是有些意外:「您这就走吗?」
  「我马上还要见一位当地的官僚,商谈有关香料生意的事情,本来只不过是顺路来你这边而已。这些天我都会在加尔各答,有什么事情随时找我,但是一个星期之后我就要回西贡了。」
  他又说:「但无论何时,你想改变心意都没关系。藤丸氏虽不在了,你的家还在,立香君。只要我们同时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只要你陷入危难,我依旧会前来帮助你。这也是她的愿望。」
  「好。」立香点了点头,「这一阵子,我就会定下去法国的时间的。」
  他起身去给爱德蒙·唐泰斯拿衣服,但是法国人已经穿好了风衣,戴上了礼帽。他们将要擦肩而过的时候,他突然抬起头来。
  「……唐泰斯先生。」
  「还有什么事吗,立香君?」
  「其实您本来就没打算把我带走。对吗?」
  他们视线相对,那道金黄色的目光在藤丸立香看来依旧惊人地锋利。他听到法国人「哈」地笑了一声,伸出手想拍拍立香的头,然而手在抬起来的那一刻就停住了,最后,还是落在了他的肩膀上。
  爱德蒙·唐泰斯说:「我才发现你又长高了,立香君。在我的印象里,你还只有五尺半高,这次见到你,像是又长了些。」
  「或许还会再长一点呢。」
  「哈哈,是吗?我很期待!」
  随后,越过藤丸立香,爱德蒙·唐泰斯走出门去。他持着手杖独自走过长廊,而在长廊拐角的阴影处,那实在令人难以喜欢的金发男人正站在那里。
  「……唐泰斯先生?」高大的英国人笑眯眯地看着他,「您这就走吗?」
  爱德蒙·唐泰斯的双眼再度扫过对方的面孔。即使明白了藤丸立香的心意,但他依旧本能地不喜欢英国人,而面前这位前海军上尉又挂着那种社交辞令般的笑容,这种人他太熟悉了,熟悉得令人厌恶。
  他甚至没有想和这个男人发生一句交谈的愿望,于是他只是冷哼一声,便与高文擦肩而过,而他身上的那点法国香水的气味,也随着他的远走逐渐地消逝了。
  高文随后走回了屋内,在屋子里,他见到了坐在那里的青年。
  「高文,」他站起身来,「我们也走吧。」
  「……你们就这样谈完了?」
  「嗯,之后的事情也都决定下来了。」立香说,「我想去河岸上走一走,我们一起去吧。」
  ——对他的最后审判终于到来了。
  掌心在身侧微微地收了紧,他看到立香刚好举着手,去戴帽子,而他的手腕在灯光照耀下,白皙得几乎透明。
  一种针刺般的痛苦又发作在他的胸腔之中,可是他的立香显然并未察觉。
  因为藤丸立香只是走了过来,脚步轻快而嗓音清脆:「一切都结束了,这回真的结束啦。高文,你知道吗?我现在……」
  「非常……非常地开心。」
  他迎来了藤丸立香的一个拥抱,这让他微微有些惊讶。因为藤丸立香不知道多久没有这样地主动抱过他了。
  >>>
  从漫长的旋转楼梯上向下走去,在他们周围移动的尽是些色彩缤纷的事物:一个年轻服务员,他体态健壮,脚步轻快,看起来快乐而鲁莽,正端着一只圆托盘向上走去,里面的肉汤冒着热气,而汤也向外泼洒;两个杂役正拉动着厅堂尽头的布屏风扇,随着叶片的转动,带着强烈植物香气的凉风徐徐向他们涌来;绕过饰有彩绘的深黄色墙面,他们走过凉厅中央有花草纹的浮雕罗马柱,水池边的乐队指挥向他们微笑示意,小夜曲的旋律响彻夜晚的天穹,简直像一只上着发条的巨大八音盒,永远不知疲累地在那里响起;在喷泉的边上,还有三个凑在一块儿聊天的白人姑娘,一个年长,两个年幼,都是金发,编着辫子,戴着草帽,她们的纱裙轻薄而色彩鲜艳,像在夜里悄然盛放的花。
  这个世界欢乐,巨大而陌生,散发着一种奇异的光彩,让人觉得有些虚幻。
  直到他们出了门,重新没入了蓝沉沉的夜色之中,他才像是从梦境返回人间。
  越过一条又一条街道,一个又一个拐角,他们离人群越发地远了,原本并行不悖的两个人却越走越近,终于,他们的手悄悄地,再度重叠在了一起。
  侧过身去,高文又看到那对活泼地颤动着的眼睫。他曾觉得那双眼睛温柔而感情丰富,又曾觉得它冷酷而拒人千里。他至今依旧无法解读在那其中藏匿的全部谜题,可探索它是否也是生活的乐趣之一?
  他想到他们的初遇,又想到他们彼此相伴的如今。
  他感慨着上帝的慷慨,命运的精妙,可他的手不由自主地将立香的手更加紧握,而他感觉到,立香与此同时,也轻轻地将五指更加地收拢起来了。
  这一刻就够了。
  他想,这就是最后的,不朽的时刻了。即使立香真的就此离去,他也是心甘情愿的——
  可就在这个时候,身旁的立香突然低低笑出声来。
  「高文,你猜我刚才在想什么?」
  「在想什么?」
  在深暗的苍穹之下,他们放慢了脚步。
  「我在想,你是清教徒的儿子,他们也是基督的信徒,在我身边的人们中,好像只有我是异类。」
  高文微微地笑了:「怎么突然谈论起这种事?」
  「因为这些天来我想了很多事情。我在想我之后的人生,我在想他们……」
  他转过头来:「……我在想你。」
  在夜幕之下,他早已卷起了衬衫的袖子。粼粼的波光滑过他赤裸的手臂,光点像蛛网一样晃动着,把他们的身躯笼罩在一片虚幻之中。
  「我在想,我还是想见到你。」
  这是一瞬间发生的事情。
  高文站在那里,外表没有任何变化。可在这副皮囊之下,他感觉到周身的骨骼血肉都骤然开出了花,花瓣弹到颅腔上,撞得嗡嗡直响——
  夜幕下的河水永无止息地涌动着,就像他的血液在体内流动。在高文的耳中,体内和体外的声音在此刻居然达成了一种妙不可言的共鸣,而在这种共鸣声中,立香的声音却又变得越发清晰,越发地不可磨灭了。
  「……立香?」
  他嘶哑地发出声音,呼唤他恋人的名字。
  「在死后彼此相见和生前彼此相见之间,我选择了后者。上帝告诉我所有的灵魂都会在死后重新复活,重新相见,但我不相信上帝,因此我不确定我死后是否也被同等地收入天堂之中。」
  藤丸立香站住了脚步。
  「所以,我们现在就见面吧,我们现在就生活吧,等到感情也好,幸福也好,一切都消磨得几乎虚无的时候,我们之间谁死去,都不会再抱有遗憾了。」
  「好了,高文。吻一吻我吧。」
  立香抬起头望向他。而那位穿过了诸多山脉和海洋,生命和岁月才和他相见的不列颠尼亚情人,终于也对着他露出微笑。
  「遵命。」高文说。
  黑夜包容了一切事物。在泛着微光的濛濛水雾之中,嘴唇和嘴唇辗转厮磨,人间的喧哗在他们的耳畔流淌而过。
  月光之下,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河流广阔而黑暗,但从不死寂。一如加尔各答永不沉寂的夜晚,浪潮永远地涌动,并携着数不尽的杂质往前流去,茅草、树木、灰烬、藏红花、长满水生风信子的泥丘、镶嵌在动物脂肪中的珍珠、死去的生命、活着的生命……一旦向前,万物都再不回首。
  河流正是这种事物。它正是由清洁的水流与繁多的污秽所组成的,在它的体内,爱意与恨意,圣洁和污浊永远互相浸透,彼此重叠——
  永远望着天空,并生生不息地向海流去。

评论(38)
热度(711)
  1. 共10人收藏了此文字
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