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FGO | 高文咕哒♂ ] 不列颠尼亚情人 Chapter.18

简介:大正五年的夏天,不列颠尼亚海军上尉高文在横滨遇到了华族藤丸氏的少年家主立香,后来,受友人所托,他成为了藤丸立香的家庭教师,二人纠缠终生的缘分至此开始。

原作:《Fate/Grand Order》
配对:高文(saber)×藤丸立香♂(master)/某些章节含有岩窟王×藤丸立花♀
TAG:长篇/大正Paro/正剧向/已完结
注意事项:
*西洋海军军官×东洋落魄华族,有师生梗。
*藤丸姐弟设定。
*剧情非常随心所欲,存在一定程度的OOC,请谨慎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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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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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深夜里的火车车厢又冷又臭,死寂一片,活像存放尸体的铁皮冷冻箱,可他现在却不得不躲在这里面。
  为了省钱,华族的少爷只买了一张三等座的车票。不过他本来还担心只能脚不沾地地站在人堆里,被挤到横滨去,却没想到这深更半夜的火车,本来就没什么人坐。
  不幸里的万幸。
  藤丸立香缩在车窗的边缘,他紧紧搂着着一个小行李箱,身体不受使唤地总是一颤一颤,寒冷使他不断痉挛。
  这么冷的天气,立香的额头上居然微微冒着汗。他脸色早就不大好,眼神黯淡,嘴唇灰青,脸上则带着一种不健康的红色——其实上火车的时候,他已经有点发烧。但是三等车厢什么都没有,他想喝一点热水都做不到,只能尽量缩紧了身子,小心翼翼地保留着一点体温。
  他心想,这是姐姐的病快好了,该轮到他得病啦。一直以来就是这样的,就像有什么恶灵在隐隐诅咒他们,又或者是半身毒血里的细菌相互感染,不是他先病她后病,就是她先病他后病。
  他茫然地看着外面漆黑一片的景象,偶尔有两三点灯光转瞬即逝。他昏昏沉沉,想要睡却睡不着,在扭曲摇晃着的视野里,他看到外面闪烁的橘红色灯光居然扭曲成了一只蝴蝶形状。
  他无意识地笑了一下,认为自己实在是浮想联翩。也许自己已经分不清梦境和真实?可这些蝴蝶早该迁徙到了温暖的地方去了。
  他想起不久之前在镰仓醒来的时候。他在汽车上已经睡着了,一觉醒来,外面天是黑的。在颠簸摇晃之中,他做了个梦,梦到一个故去的夏日,外面一片蝉鸣。
  干燥温暖的夏日午后,他在异国情人的怀中醒来。他们惫懒地躺在地毯上,谁都不想做些正事,于是只互相抱成了一团,一边动物般地相互嬉闹,一边看着窗外的广大庭园。
  百合花是高文家族纹章上的象征物之一,而高文本身也很喜欢这种花,于是在元町的庭院里种了许多。有许多花,自然就会吸引来许多蝴蝶,他看到有着橘红色带状花纹的蝴蝶停留在百合花的中央,因为鲜艳的翅翼,他不由得对它非常地在意。
  很久之后,昆虫学图鉴告诉他,它的别名是「海军上将蛱蝶」。
  这种别名让他有了牵强附会的理解,他以为它与海军有密不可分的关联,毕竟那是他从未见过的种类,或许是从欧陆远渡重洋,破茧而生的蝴蝶也不一定。
  但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梦到它。
  前些天他在家中也做过类似的梦。那些梦里的花都死了——被蝴蝶采过蜜的花朵,不是被女仆折断,就是从园边篱笆里拼尽全力挤出花冠,却被一把镰刀无情斩首。
  这种使人惧怕的预感让他不敢再想下去。
  一八八一年的某次异常迁徙使它们有了预示死亡和一些混乱征兆的象征,可说不定这也只是人们的牵强附会,就像他牵强附会地理解为只会向南飞去的鳞翅目昆虫,因为某些不可告人的原因才出现在东洋一样。
  也许他在这时看到它,只是意味着它擅长长途迁徙,所以懒洋洋地等到深冬,才开始向南飞去。
  他也想迁徙到温暖的地方啊。可惜,他是人类,只生着被泥土牢牢束缚的双足。
  一梦醒来,他准备出门吃晚饭。
  可问起下人大小姐的去向,却意外地听到下人说:「大小姐在镰仓还有要事要办,她吩咐说等您醒了,先自行用饭吧。」
  「——那她什么时候回来?」
  「要很晚了,恐怕您要明天才能见到她了。」
  藤丸立香并没有预料到他的长姐还坐镇在横滨,但他其实没有断过一天逃脱控制的意思。
  于是吃过了晚饭,他上街散步走到了镰仓的火车站,又回去绕着他们住的别馆的后山转了一圈。陪侍的下人都累得不行,晚间的风也吹得他头脑发胀,可是谁都想不到,一种奇特的意志支撑着他,乃至于他刚策划好线路,就迫不及待地连夜潜逃了。
  就连姐姐,这回也确实失算了。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急切,这么不安,灌了铅的四肢和不断发热的头颅都不能阻碍他的逃亡行动。
  这种事情有了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第三次,更何况他从很久以前起就擅长逃跑。他从各种地方逃掉过很多次,比如说横滨港上的羊圈、学校的高墙、元町的庭院、以及藤丸氏的宅邸,镰仓的别馆当然也不在话下。
  而他发现他的心意已经变得惊人地决绝。上次逃跑的时候他还会痛苦和犹豫,也觉得自己万分地对不起姐姐和家族,但这次他再也不会了。
  他只是想不明白,为什么事情会变成这样不受控制的模样呢。
  >>>
  雷鸣般的汽笛声响起,是火车到站了。
  他摇摇晃晃走下车去,一种寒冷潮湿的雨雾向他涌来,迫使他疲惫无力地抬了头。他看到夜幕逐渐褪去了浓郁的黑暗,开始显现出一种混沌诡谲的深蓝色来,可是他的心情却被稍微擦亮了一点,大概是故乡的空气让他感到安心。
  在黎明到达之前,他先到达了横滨港。
  他是这样想的:先找个小旅店住下,落脚之后立刻借电话打去元町,打给老师,告诉他自己已经跑了出来,让他来码头上把自己接走。
  他从不相信姐姐那套老师只是玩弄他,如今已经改变了心意,打算把他抛弃的鬼话。
  走到码头上寻找旅店的时候,天色更明朗了一些,清晨的薄雾笼罩在他的周围,潮湿而咸腥,一伸手就能把灰蓝的雨水掬在手里。
  他是在这样的海岸晨雾中长大的。很小的时候,姐姐总是带他站在岸边。她虽然没有上过学,懂得却很多,她拉着他的手,指着每种船,告诉他这种船是闪光甲板型船,那种船是遮浪甲板型船,上面的旗帜代表着花旗、法兰西、尼德兰、不列颠等等,运的是香料、漆器、羊毛毡、棉布和绸缎……
  港口上又响起一声刺耳的汽笛,打断了他的回忆。他看到一艘船头挂着米字旗的轮船正开出港口。于是他随口向海岸边的脚夫问了一句,对方告诉他这是不列颠尼亚的客货轮,途径马尼拉,孟买,最后会停到热那亚。
  若有所思地,他点了点头。
  船缓慢笨重地向港口之外开去。他看着它逐渐离开视线,心里想着,也许他和老师离开,也会坐这样的大轮船。
  湿润寒凉的海风向他涌来,他深深地呼吸。一想到马上就要离开横滨,他居然难得地神清气爽,心旷神怡,虽然头还在一阵一阵地疼,但是身体里居然凭空地生出了一股子力量。
  带着一种美好的祝愿和期待,他踮起脚尖向船挥手,大声喊道:「一路顺风!」
  他满脸发热地说完了,又站在岸边愣了半晌,而后笑出声来,旁边的脚夫奇怪地看着他。他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因为他也认为自己这样有点傻。
  不过,他还没有坐过这样的大轮船,真想看看,上面是什么模样——
  可天马上亮了,没时间让他再在这里闲逛。
  于是随便找了个旅馆进去登记,只是他在登记的时候,握着笔的手数度不稳,写的「リツカ」也完全不像。
  旅馆老板看他这副模样,很担心地去问他,但他只是说:「没事。」
  看到这小少爷衣着华贵却形容憔悴,旅馆老板见得多,也隐约猜到了几分,于是也不再问了。
  藤丸立香从未觉得这样紧张。他知道自己的身体正忍受着巨大的痛苦,但他还有许多事情去做,他要给高文打电话,他要等到高文过来,一个人的时候,他不能倒下。
  他向旅馆老板借了电话。此刻他已经有点站不稳了,只好一直倚着墙,手指则颤抖地捏住了听筒,去拨一个记得滚瓜烂熟的号码。
  「……」
  外面总是响起若有若无的汽笛声,旅馆里也一大清早就很吵嚷。他夹紧了听筒,恨不得把它的头部塞到自己耳朵里面去,可是——
  只有漫长的杂音不断响起。
  怎么没人接电话呢。这个时间,女仆不该起了床,给他准备早餐吗?怎么偏偏是今天起来晚了吗?快接电话啊,快接电话啊。电话在洋馆里面吧,假如女仆们沉睡不醒的话,不知道老师起得早不早,他能被吵醒吗?
  电话打了又挂,挂了又打,他感觉冷汗湿透了他的后背,身上又冷又潮,连牙齿都开始都打战。
  ……也许,也许老师不在家?
  对了。姐姐说,他之前因为西伯利亚的事情……
  他被调走了吗?
  这是最坏的结果了。他不敢想象,假如老师真的已经被调去前线的话——
  那他该联系英使馆。他必须向使馆确认!
  然而打了好几次使馆的电话,他还是接不通。他越是拨动号码盘心里越凉,像是被污浊冰冷的海水从头一桶一桶地浇至脚底。
  「……」
  终于,电话接通了。
  他几乎要跳起来,双手攥着电话的听筒,还没等对面的接待员打着哈欠说完「您好,这里是不列颠尼亚英使馆……」,他就说:「您好。我要找高文上尉。请问他在使馆吗?」
  「谁?抱歉,请您再……」
  「海军上尉,高文,大使的……」
  「啊。高文上尉吗……他已经调职了呀?」
  「……调职?」他听到的声音几乎不属于自己,他从不觉得自己的声音这样艰涩过,「他……他去,前线了吗?」
  「不是的……」接待员的声音仍然懒洋洋,「他被调回殖民地了。」
  「……哎?」
  「高文上尉回到英属印度的调职申请已经被大使批准,他应当已经出发了,不是昨天就是今天吧。请问您是哪一位呢?找上尉有什么要事吗?」
  ……调职申请。不是命令,是申请。已经被通过了。
  他已经……出发了。
  「喂,您好?……还在听吗?请问您是哪一位呢……」
  头疼得几乎裂开,眼前一片模糊。他扶着额头,一只手贴到脸上……他的手指从未如此冷过,冰凌一样地寒冷僵硬,连话筒都要捏不住了!
  话筒掉到了地上。接待员的声音还在响着。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狼狈地低下头想要把话筒捡起来,低下头的时候却天旋地转,一片昏沉。
  老师为什么不再等等他呢。他都已经跑出来了。哪怕只要再等他半天也好啊。只要再等他半天,他们就能一起走了。可为什么连离开东洋这么大的事情都不和我说呢。难道他……不,不会的,他发过誓的!
  ——「立香。我向你发誓,从此以后,我将为你献上所有的爱情,所有的忠贞,即使牺牲自己也在所不惜,我将永远保护你。」
  明明这么说过——
  他的眼前彻底黑了下来,终于瘫倒在地上。
  但是他没有晕过去,他还能清晰地听到接待员还在说话,也能听到旅馆老板在喊他。他想爬起来,挣扎了几次却没有力气,还是被人抱着后背猛地一拽,才摇摇晃晃地站直了身子。
  「……谢,谢谢您……」
  只剩下气声了。有气无力地抬起头来,他看到了对方的面容。有点熟悉,像是在哪里见过,是谁——
  然后,他看到了这个人襟前的金属胸针,唐泰斯商会的纹章。
  他踉跄着向后,却只走了一步就碰到了墙的尽头。身体一个不稳,他险些又要摔倒,男人上前一步赶紧扶住他:「……少爷,您还好吗?」
  黎明越来越近,他的眼前却越来越暗。
  >>>
  像是灵魂被从身体里抽出,他感觉自己正从上而下地注视着一切,也注视着自己的身体机械式地走出旅馆,走过海岸,走出码头。
  「立香!」
  但是,他万万没想到,他居然在这里遇到了藤丸立花。
  ——他的姐姐是几乎不上码头的,在他出生以后,他从来没有见到过姐姐走到水边,即使是诸事都要亲自过问的姐姐,也从来没有亲自监督过任何货运的事务……
  但她现在,居然就站在海岸上!
  「……你怎么烧得这么烫?」立花三步并作两步地跑上前去,把他抱在怀中,「……怎么了,怎么了啊,立香……你怎么不说话?」
  潮湿的海风吹开她的头发,万事万物失去颜色,唯有她火焰般的长发在他眼里盛放燃烧。
  「姐姐。」
  他的声音苦涩而嘶哑,显现出变声期即将完成的特征。
  「嗯……是姐姐。立香……」她把他抱进怀中,那一瞬间,他眼睛深处的灵魂剧烈颤动了一下,「……没事。没事,还有姐姐在啊。」
  他虚弱地露出一点微笑来。脑袋里几乎响起了锁链拉动般的幻听,他从此以后,要永远做这片土地上的地缚灵了。他永无自由可言……因为她要留在这里,而他们是血脉相连的,所以他也不可能离开这里。
  他早该知道了。
  他意识到自己已彻底屈服。那使他坚持的事物已经永远地离开了他,而来拥抱迎接他的却是一个深渊。但这个深渊是如此地甜蜜而柔软,如此地富有力量——在她踏上海岸,将他拥入怀中的一瞬间,他就屈服了。
  「……您赢了。终于还是您赢了,」长长地,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气,他艰难地振动着声带,「姐姐,我从此以后,任您摆布啦。」
  但是,此刻一件他最不能理解的事情发生了。
  他怔怔地望见,在这一瞬间,居然有泪水从她的眼睛里无声无息地滚落下来。
  >>>
  因为藤丸姐弟最近接连生了病,而且都在宅中疗养,藤丸老爷觉得他的宅子被这一对病人搞得非常晦气,于是借故说要去东京走一走。
  这一走,直到樱花开放的时候都没有回来。
  藤丸立花也并不管他,藤丸老爷是她供养着的老傀儡,只要他不给她添麻烦,她也就默许了他在外吃喝嫖赌,乐不思蜀。
  早些日子,爱德蒙·唐泰斯往藤丸宅送了许多玻璃,是他的夫人要在藤丸宅建一间方形玻璃温室,接在藤丸宅一楼的落地窗外面。这玻璃温室在横滨还是极新鲜的东西,从开建就总有人想来一睹为快,不过全都被藤丸家的仆人拦下,说是藤丸少爷一直生病,不便见客。
  藤丸少爷确实一病不起,而藤丸小姐的病也是时好时坏。这一对病怏怏的姐弟现在窝在玻璃温室里的两个安乐椅上,摇摇晃晃,倒像是一对被法国人收藏在小盒子里的白瓷不倒翁,可惜盒子的主人并不爱造访藤丸宅。
  冬天就在华族少主的半梦半醒,昏昏沉沉里逐渐过去。从港口上回来之后他就一直生病,藤丸立花担心他也得了结核病,十万火急地远道请了外国医生来看,但是怎么诊断,也只是普通的风寒。
  但他就是病得连门都出不去了。
  后来有一天,藤丸氏的小姐在安乐椅上坐不住了。春天马上到了,新搬进玻璃温室的植物因为最近阳光甚好,长势也十分喜人,于是她罕见地亲自动手,拿起摆设架上的水瓶,去仔细地浇灌每一棵植物。
  藤丸立香醒来了,他在有意识的一瞬间,就开始往毛毯下面缩。阳光充满了强加于人的恩惠,让他只想躲到黑暗中去。
  「立香,你醒了?」
  他听到姐姐跟他说话:「醒了的话,就别在椅子上窝着了。偶尔也下来走一走,哪怕就在这玻璃房子里走一走也好啊……这些花花草草,都开得蛮不错的,你真的不来看看吗?」
  可她的弟弟,连坐也没坐起身。
  之前,藤丸老爷知道高文上尉调职的事情,也只是点一点头,说:「反正咱们家和英国人也算是有点关系了,那接下来的事情就你说了算吧,立花。虽然说你是唐泰斯老爷的人了,不过毕竟我们是东洋人,鉴于官方和西洋各国的关系,还是同不列颠尼亚要好些为上啊。」
  毕竟在他眼中,上尉只是一个联系家族与英使馆关系的牵线人,用过之后便可抛弃,毕竟他本来和高文也没有太多交情。
  可在他小儿子的心里,他的离去,把整个少年时代的「藤丸立香」都带走了。
  冬天的时候,他曾不顾女仆的阻拦跑到庭院里。他独自划开庭中湖边的小舟,自己躺在船里,任小舟挤开枯败的芦苇和荷叶,往湖心飘荡而去。
  他看到野鸭和麻雀从衰败的芦苇里飞过,他想起一只在某人手上死去的黑色水鸟,它或许已经在湖底彻底腐烂。在阴翳的最中心,他坐起身来,看到漂浮在上面的腐叶,败枝,薄冰和污雪。
  在他疲惫干燥的双眼中,这副景象也像是一场梦。于是他又借势倒下,合上眼睛,打算去做一个梦中梦。
  他梦见在家里休息了一周之后,他的身体好了一些。于是他又走了。他不相信老师走得这样干脆决绝,因为那一切都太过巧合,太过突如其来,于是他打算亲自去看看。
  走过熟悉的路途,他到达了元町,可洋馆铁门紧锁,他进不去,只能绕到院后翻墙进去。
  他一边翻墙还一边想,以前他好像是沿着这条路从老师家跑出去的。
  当时他可真傻。
  暗自嘲笑着自己,少年轻车熟路地走了进去。元町洋馆的一楼便有落地窗,窗子没有锁——要是没有人的话,窗子怎么会不锁呢,万一有小偷进来的话怎么办?
  ……他们一定都是联合起来捉弄他,只要他跑到二楼的房间里,就能抓住老师啦。他年长的情人没有去西伯利亚,也没有回英属印度,就在那里等他。
  紧锁的正门,衰败的庭院,一片空荡的厅堂,都是假象。
  二楼房间的门没锁,一定是有人在等他。但是小心翼翼地打开了门,他头脑发热地冲进门中——
  没有撞进一个温暖的怀抱,只是撞进了充满灰尘的空气之中。
  还存留着一点淡淡的香味,是雪松木的香气。
  这个房间里曾经有黎巴嫩雪松制作的柜子和书架。他想起那是一种针叶乔木,叶片几乎泛出蓝色,他情人的眼睛,正是那种雪松叶片般的蔚蓝。
  纱帘不见了,正午的阳光穿透灰尘直照进来,一群辉煌而冰冷的幽灵盘旋在他的身周,嘶叫的鸟鸣有如嘲笑的声音,它们正嘲笑着一个幼稚的灵魂,一个只会妄想的愚人。
  这就是藤丸立香一生中最后一次踏入元町时,所见到的景象。
  一个充满阳光而冰冷刺骨的梦中梦,是梦也是记忆——梦幻一般的初恋离他而去之后,所有梦都是记忆。
  而他再度睁开眼睛,终于从无穷无尽的梦里醒来了。
  藤丸姐弟的关系开始变得微妙起来。
  姐姐发现立香的心思日渐难以捉摸。他总是不说话,醒着的时候也总是发呆,她总觉得即使有的时候他们的目光对上,立香也并没有在看着她,而是越过她,去看什么并不存在的事物。
  她开始担心起来。他们的生母就是因精神疾病而死,她死的时候也是半疯半醒,而她受不了这种折磨,在一个夜晚用羊毛剪生生刺穿了自己的胸膛。
  假如立香也因此发病的话……
  她想,那自己除了一死赎罪,也没有什么好办法了。
  不过藤丸立香并没有发疯,他只是逃避,他什么都不想做。
  后来,他和姐姐又坐在玻璃盒子里。姐姐那天带了许多花样点心,说唐泰斯宅新请了一位专做甜点的厨师,她把他带来了藤丸宅,专门变着花样做甜点给他吃。姐姐喂他,他就吃了。可最甜蜜的食物,坠入他饱含痛苦的五脏之中,也不会泛起一点涟漪了。
  他忘了那天他们之间又说了什么,不过说着说着,姐姐就哭了。
  她一哭,他就又慌乱起来。他听明白了,姐姐问他是不是生了「更严重的病」——也就是疯病。
  他笑了起来。
  他这一笑,姐姐更是止不住眼泪。惊愕地看着他的长姐伏在他膝盖上泪水涟涟,他伸出手去胡乱擦她的眼泪。他其实已经不太清楚,这泪水是她的掩饰还是真心。不过他总是见不得别人哭。
  「……其实我没事的,姐姐。」
  她泣不成声,只能由他再说下去。
  「……你要知道,姐姐,生了一种精神病的人,往往是不会得其他种类的病的。这毒血发作在我身上,大概就是诅咒我不会爱上女人……」
  他想起之前在书库里读的那本精神病学专著,上面好像是这样说的吗?啊……其实他也记不得了,他就是随便说些话,让她不要那么伤心。
  不过挺有效的,他的姐姐渐渐止住了哭泣。她站起身来,一边抽噎着一边点燃了一支烟,直到烟燃尽了,她也随之沉默地恢复了常态。
  那天之后,她一周都没有再回藤丸宅。后来她回来了,但从那以后,他们互相再也没有提起有关不列颠尼亚的一切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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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少年时代的所有繁星都熄灭之后,日子就有如地下河流般,一边散发着腐朽的气味,一边昏暗地向前流去。
  他照常上学,照常学得不大好,照常被男同学们排挤,照常被强行丢到女孩子堆里去,照常被扣上「行为不端」的帽子。
  但是,即使小姑娘们向他频送秋波,华族的少爷却并没有对她们有过任何心思。她们意识到了这一点,却只以为藤丸立香的眼界很高——因为并没有听说过,他有哪个心仪的女子。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对一个神秘消失的异国情人保持着一种过激的,无用的忠贞。
  他试图寻找高文的下落,但是失败了。后来也借宴会的机会,询问过使馆里的官员,但是认识高文的也只是很模糊地知道他回了殖民地,也有说他并没有在殖民地,而是回了不列颠本土的说法,也有说他跑到了花旗国去,因为他的家族在那边也有产业。
  而且,他没有得到任何一封信件。
  英国情人就像是风一样出现在他生命里,很快出现,又很快消失——他消失得简直不留痕迹。
  时间会逐渐抹掉一切,无论是他与所爱之人分别的痛苦,还是他对家族的怨愤难平。
  春去秋来,第二年的春天也降临了。
  这一年以来,藤丸立香的性情比以往更加内敛沉静,在外人看来是他成长的表现,只有藤丸立花知道,这是一种「性情骤变」。
  不过,只要没有生命危险,她不愿再插手去管立香的事情。
  华族的长子也意识到了姐姐对他的放任,他默认了这是一种报偿,可现在再让他放纵,他也放纵不起来了。
  春天的下午,姐姐在温室里浇花,他则坐在安乐椅上摇摇晃晃,拿着一本书看。一年以来,姐姐总是窝在温室里打理花草,到如今已对园艺学颇有心得,不过他对园艺没有任何兴趣。
  姐姐瞟了一眼书名,嘴上什么也没说,心中却放下心来。前些日子她看到弟弟在读一本关于南亚地区的游记,这让她提心吊胆了许多天——虽然嘴上说着「爱做什么都行」,但是对那个地方还有着向往一事,还是让她忧虑得夜不能寐。不过今天这本书不错,看名字是有关法兰西的,法国是好地方。
  「法国的话也很好啊。」她试图和自己的弟弟搭一搭话,「想去的话,可以随老爷一同去。老爷上个月才亲自从南法带了一批货回来,他以前是水手,有他在,我不用担心你在海上会出什么事情。」
  藤丸立香翻书的手停下了.其实他已经从法国走了出来,现在正停留在新加坡,马上就要回到日本了。他说:「我和唐泰斯老爷去法兰西,那您呢?」
  「我要留下来看家呀。」
  他们又陷入沉默之中。
  「对了。」姐姐抬起头来,「明天我要去一次南丁格尔医院,去拿治父亲头疼病的药。你有什么要我买的东西吗?」
  「没有。不过……父亲又要鸦片酊吗?不是前些日子刚拿回来许多瓶吗?」
  「是啊。」她叹息着说,「我也劝过了父亲,过多摄入对身体有害,可是他执意不听,我也没有办法。……算了,不去管他。立香,差不多还有一年,就要十八岁了?离能继承家主的年纪越来越近啦。说起来,要不要在家里举办一场生日会呢?立香的生日,是不是也快到了?」
  「……您知道我不愿意去害别人家的姑娘。」
  「什么话。即使你……可是不结婚怎么行呢。且不说你是华族的继承人,就是普通男人,也该娶妻生子,才算人生圆满。」
  「姐姐。」
  「嗯?」
  「我一定……要按照您的安排选择婚姻吗。」
  姐姐站起身,拿出园艺剪剪掉了一株天竺葵过于茂盛的枝叶。
  「……因为我的婚姻,不是也只是如你所愿吗。」
  「我明白了……」
  藤丸立香疲倦地闭上了眼睛。他清楚,在事关家族继承的问题上,姐姐不会做出任何让步。
  ——因果报应。
  在她心中,他成为家主简直是她夙愿一般的存在,她甚至说过,可以为此牺牲任何事情,包括「自己」在内——这「自己」意味着有同样名字的两人,因为「互为半身」。
  可他们终究只是有相同的血脉而已,性别不同、经历不同、人格不同,连灵魂自然也完全不同。
  她不明白,但是藤丸立香明白。他明白,但是他没办法对藤丸立花开口。
  他知道姐姐为他背负了许多事,他知道自己所站的光明之后潜藏着无尽的黑暗,虽然他并不清楚确切的每件事,但是他并不蠢,并不没心没肺。
  他还想,姐姐大概以为自己一直恨她。但其实不是的。
  藤丸立香从来恨意淡薄,疯了的生母他不恨,那些自幼在横滨港上欺负他的小混混他也不恨,恶毒地诅咒他们的藤丸夫人,抛弃他们的藤丸老爷他也不恨,深爱过的人们,他自然也不会恨——要说起来,该去恨的人真是太多啦。
  人生在世,短短十余年就遇到了无数能去恨的人,但是他的心还没长大,装不下那么多憎恨。
  所以直到如今,他只是感慨,一切都是阴差阳错,造化弄人。
  后来,他开始接连不断地参加姐姐和各路人马给他安排的宴会,藤丸氏的少爷就此正式进入了交际场。他生来俊秀,混种血脉的容貌在码头和学校里使他受辱,在社交界却让夫人小姐们趋之若鹜。
  ——虽然他还是对她们应付不来。
  他意识到,身边的人开始对他带上了一点之前难以体会到的善意,对他的非议逐渐减轻了。
  「因为大人的世界就是这样的。」一个夜晚,姐姐一边忙于整理账簿一边对他说。
  如今,他已经在唐泰斯宅开始帮着姐姐处理一些事务——大正七年之后的日子都不算太平,从东京爆发的混乱一直蔓延到了横滨,商会里的事情也日渐增多,姐姐一个人实在是忙不过来——虽然他实在不擅长这些事。
  「是吗?」
  「是啊。」她说,「小孩子的世界纯洁又残酷,大人的世界污秽但是充满温柔——即使那是虚伪的温柔,也很温柔,对不对?之所以会有那些往事……只不过是那个时候我们还没有钱财,没有地位。现在再也没有人敢这样对你了,立香,你记住,时间将抹平一切。」
  「姐姐。」他叹息着说,「时间真的能抹平一切吗,无论好的,还是坏的?过去的事情,您难道都忘记了吗?」
  「……早忘啦,早忘啦。」姐姐放下了笔,「那都是多久之前的事情了……好啦。立香,今天的事情就做到这里,你早些回去休息吧。父亲的头疼病最近是越发严重了,请了东京的医生来,也总是看不好,你有空的时候,该多陪一陪他。」
  「……父亲一定会平安无事的。」
  「嗯,希望如此。」
  穿着深红色的法兰绒长裙,他的姐姐提着风灯渐渐走了出去。门外响起女仆和小孩子的吵闹声,他听到姐姐压低了声音呵斥女仆立刻带着小姐去睡觉。
  那是姐姐的女儿,法国人为她取名叫「爱丽丝」。
  此时已经到了大正九年,藤丸立香十八岁了。按照姐姐的话说,是到了可以继承家主的年龄了。
  他已经从学校毕了业,但是暂时还不能立刻去上大学。他要学着去处理一些家族的事务,但是这些庶务,对于一个向来只热衷于文学艺术的少年人来说,还是过于棘手了。
  可是,在他成年的三个月后,藤丸老爷在一个夜晚毫无征兆地突然死在了宅邸之中。死因是鸦片酊的过量注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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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时候也该谈起一些往事。
  譬如说,在大正七年元月二十三日六时一刻,离开横滨的不列颠尼亚轮船开始扬帆起航的时候——
  洛特总督的长子,时任领事馆武官的海军上尉正站在船头的甲板上,一直看着起伏不定的灰暗海面。水手们不知道这位尊贵的旅客在想什么,可是谁都不敢去打扰他。
  只因他一副狼狈模样,雨水沿着他的大衣斗篷不断地往下流,金发湿淋淋地贴在他的脸上,脸上也都是水珠——不知道是雨水,还是泪水。
  黎明还早,太阳一直没有来。今天这么阴沉的天气,说不定从早到晚,直到船只开出东洋的海域,都不见得会有日照吧。
  可就在汽笛响起,轮船起锚渐渐离开港口的时候,船头的男人像是遭到了什么刺激,忽然浑身一颤,猛地转过头去!
  他听到了一个隐约的,但是和谁的声音极度相似的呼喊——
  一种感情的丰富变化出现在他的脸上:先是不可置信的狂喜使他眼睛睁大瞳孔发亮,可这亮光只持续了一瞬间,立刻就无穷无尽地暗下去了。
  他只看到背后的茫茫海雾。
  也对,也对……他最想见的那个人,是不会出现在他所预想到的地方的吧……
  他俯下身去,用双手捂住脸,干笑出声。他想,自己大概也终于被折磨得感染上了精神疾患,如今终于出现幻听了。
  可穿过重重的雨雪与雾霭,他看到一只红纹蝶向他迎面飞来。
  在幻听的回声里,幻视也出现了。他没有躲开,可红纹蝶只是越过他的肩膀,继续向南飞去。
  它是沿着它们族群一八八一年那次相似的轨迹飞行的,可在背负不祥征兆之前的无数岁月里,它们也如此飞行。
  而这飞行轨迹也包含了归路,它若是不死于这次冬日迁徙,终究会在某一天——
  回归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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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也不影响阅读的注释:

【注1】有关文中出现的蝴蝶:优红蛱蝶,又名红纹蝶,海军上将蛱蝶。

「它成群结队地从非洲飞往俄国北部,在那儿,它被称为『死亡之蝶』,因为1881年它异常地成群出现,那年沙皇亚历山大二世被刺杀,它的两只后翼上的标记似乎像是『1881』。红纹蝶的长途飞行能力比得上其他许多迁徙类蝴蝶。」(纳博科夫《独抒己见》)

*是在冬天不会出现的蝴蝶。

【注2】「 其实他已经从法国走了出来,现在正停留在新加坡,马上就要回到日本了。」:藤丸立香在看的书是永井荷风的《法兰西物语》,他正看到《新加坡的数小时》。

「……我将不得不踏上那块土地,而且不管多么讨厌也要服从那古老的习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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