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FGO | 高文咕哒♂ ] 不列颠尼亚情人 Chapter.19

简介:大正五年的夏天,不列颠尼亚海军上尉高文在横滨遇到了华族藤丸氏的少年家主立香,后来,受友人所托,他成为了藤丸立香的家庭教师,二人纠缠终生的缘分至此开始。

原作:《Fate/Grand Order》
配对:高文(saber)×藤丸立香♂(master)/某些章节含有岩窟王×藤丸立花♀
TAG:长篇/大正Paro/正剧向/已完结
注意事项:
*西洋海军军官×东洋落魄华族,有师生梗。
*藤丸姐弟设定。
*剧情非常随心所欲,存在一定程度的OOC,请谨慎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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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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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藤丸立香浑浑噩噩地活到了成年。
  他确实是浑浑噩噩的,这些年来发生的一切,在他的记忆里都很模糊。即使时隔多年也如此,在那个冬天之后的所有记忆,都像是蒙上了一层珍珠白的薄雾,还不等他把它们一一捡起,它们就在时间的河流里腐烂掉了。
  记忆停止了,身体却成长起来。
  后来他在父亲的葬礼上听人背地里谈论他,谈论西洋人的血统就是优异,使他长得这样挺拔,站在一群人里,白皙而高挑,鹤立鸡群一样。可他的骨架还是偏于纤细的,上面也只覆了一层皮肉。他依旧手薄脚薄,被法国人说「还像杨树叶子一样」,然后自己的一双手腕,被他一只手掌就捞住了。
  看到这副情景,姐姐则说:「立香,你该多吃点东西的。」
  他觉得百口莫辩,他该吃的一顿不落,有时候也馋得要命,可是怎么吃,也还是那副模样。
  这个时候,藤丸家已经在准备家主继承的事宜了。可他并不是很愿意待在家里,于是在仪式开始三天前的晚上,他一个人走出了华族的宅邸。
  如今已经没有人去管他。
  他本来可以去成年男人该去的地方,就像他的同龄人那样去租用一些江户的遗魂,可他却发现自己心如止水,那些纸糊成一样的女人没法提起的任何兴趣。
  于是他在横滨的街道上漫无目的地乱晃,成了一位惹人注目的俊美幽灵。
  「——藤丸少爷?」
  这个时候,他听到有人叫他。于是他回过身去,在身后看到了一个向他走来的高大男人。虽然说他自己在东洋人中已经算高,不过对方作为不同人种,那身高更加地具有威胁性。
  藤丸立香感慨了一下,许多年前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就觉得这个男人从身材上就给人一种巨大的压迫感,没想到许多年过去了,那种压迫感居然又重现了。
  ……其实差不多每次见到他,都有这种感觉。
  「居然是您。好久不见,参赞。」
  来人是不列颠尼亚使馆的兰斯洛特参赞,上次见到他还是在父亲的葬礼上。如今葬礼已经过去了三个月,确实是很久不见了。
  他对兰斯洛特说:「有一阵子没见到您了,是最近都没在横滨吗?」
  兰斯洛特点点头:「是的。小女在学校毕了业,接下来要回本土继续学业,最近都在忙这些事情,所以疏于拜访,还请少爷不要见怪——对了。说起来,您马上就该是『藤丸老爷』了吧?」
  他点了点头。
  虽然兰斯洛特的「疏于拜访」可不是对于他,而是对于唐泰斯商会——在父亲死后,已经很少有人到家里来了——不过他并不介意这些事情。
  「祝贺您。」
  因为顺便说了几句话,所以不知不觉地,一个略显阴沉的长发西洋男人和一个身着和服的东洋幽灵并排走到了一起。
  立香抬头看他,看到他眉头微皱的,总是显现出忧郁神情的侧脸。
  兰斯洛特谈起女儿,这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往事。他想起玛修,她比自己小一岁,是个很好的小姑娘,而他年轻的时候还总是犯傻,带着她也一起做傻事,那个时候好像参赞很不愿意他和她来往,因此似乎直到现在每次看到他,参赞都是这副让人敬而远之的神情。
  所以这张脸让立香下意识觉得这种人心思深重,觉得自己大概这辈子确实没办法和他自在地相处。
  立香暗中苦笑,心想自己实在是心虚。因为一看到这张脸,他就总能想起少年时代那些让他头脑发热的荒唐事情。
  「藤丸少爷,您最近像是又长高了。」
  他微微一笑:「是吗?谢谢您。」
  参赞也笑了一下,这让他的脸色不那么阴沉了。他说:「说起来,上尉前些日子来了信,说他刚被授了帝国勋章。」
  「那真是好事呀。」立香因为和兰斯洛特相处总是过于紧张,于是他想都不想,随口就问,「不知道是哪一位上尉呢?」
  参赞愣了一下:「还能有哪个上尉呢?当然是高文上尉……」
  几乎是出于本能,立香的身体摇晃了一下。
  「……不是吧,藤丸少爷。我记得上尉还做过很长一段时间的藤丸家的家庭教师,您作为他的学生,居然这么快……就不记得他了吗?」
  ——可是,上次听到他的名字……已经是什么时候了啊……
  他感觉头脑有些发懵,停了一停,才跟上兰斯洛特的脚步。不过参赞并没有发现同行之人的微妙变化,他只是听到东洋少年用笑声掩盖住了自己的尴尬,说:「当然记得啦……只不过,……不过很久,不曾听闻……老师……的音讯。所以……所以下意识地,以为您说的是英使馆里的……其他武官。」
  嗓子里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地疼。
  兰斯洛特说:「好吧。不过他确实是没什么消息。虽然说是从入伍时就互相认识了,可一年到头,我们这些前同僚也不曾收到他一两封信。这个消息还是我从大使的秘书官那里听到的,也就是上周,大使收到了他的信件。他也不曾寄信给你吗?」
  「是啊,不曾收到过他的一封信。」
  「那也许因为他实在太忙,听说他一年到头,基本都不在陆地上。」
  「……原来如此。」
  他们一直走到了街尾的拐角处。
  「我从这边走,您呢?」立香问他。
  「我走这一边,藤丸少爷。」
  立香想起,假如从这里往那边走,走到下一条街的尽头,就是很久以前他总去的西餐馆。那家餐馆味道确实不错,但是因为一些原因,这些年来他再也没去过那边,也不知道那家店是否还在营业。
  「您是去用晚餐吗?」
  兰斯洛特有点意外地看着他,像是不知道为什么他会做出这种联想:「不是的。」
  长发男人摇摇头:「这么晚了,我已用过餐了。只是今天我的一位朋友值夜班,我去帮忙把他的女儿接回去,恰好走这条路。」
  于是,他们就此分别。
  >>>
  藤丸立香独自一人走在街上。
  正是初夏时节,夜空蓝得泛出青色,没有雾气。房屋、桥梁、街道,一切清晰得几乎锋利。一种他以为遗忘许久的痛苦再度发作了,让他步履艰难,一步一步地,像是走在刀子上面。
  在重返的苦难里,那些幻梦也清晰毕现地苏生了。
  他本来以为真的可以都忘掉了——三年没有听到那个名字,假如不是兰斯洛特再提起来,他恐怕要连对方的脸都记不大清了。他本来以为自己是感情淡薄的人,他对港口上的邻居,学校里的同学都是这样的,一离开他们,他就连脸都记不住了……就连死去多年的生母和离世不久的生父,都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模糊得没有轮廓了。
  因为他本来已经决定了做家主,决定了这一辈子都不离开东洋。那段往事早该一起埋到泥土之下去了!
  可是为什么——
  一个死去多年的少年立香居然从他这具腐烂的华族骨骼里醒来了。
  多么可怕的事情啊。
  他走在河畔边缘的时候,突然听到风中传来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所以大概今天晚上,是我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他沿着声音的来路看去,看到不远处的桥上站着一对男女。两个人都是普普通通的东洋人,都很年轻,不过女人看起来要稍长一些,男的则看上去还是个学生。
  男人的声音微微发颤:「……两年过去了,我一直都在等你,我从来都没有变过心。」
  女人叹了口气:「可是人世无常,而少年的心意也转变得很快,你的哥哥不就是去意大利留学之后,就把那个姑娘也忘了吗?……我要离开横滨,或许再也不回来了,你忘了我吧。」
  虽然他是旁观者,可是藤丸立香直愣愣地站在那里,只感觉又一根又冷又长的银针,正慢慢扎穿他的心脏。
  他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胸口。
  年轻的男人抓着女人的袖子,在桥上激动地对着她大喊出声:「……可是我这辈子只会爱你一个人!你该知道的!除了你……」
  女人任由他抓着:「可是人一辈子的爱情,不是只有一次就足够的吧?」
  女人不停地说着话。她声音又冷又轻,像是从桥下流过的黑色河水。男人不可置信地抬头看着她,只听到她说:「……爱情和人生是不能够画等号的,你爱我,我当然也爱你,可是,我不可能因此就不离开横滨,我一定要离开这里的。」
  女人转身就走,男人崩溃地一边哭一边去追她。藤丸立香眼睁睁地看了一场闹剧,许久之后才回过神来。
  ……女人说的那些话,不断地回响在他的耳畔。
  ——本来以为自己永不变心就足够。可是,爱情和人生真的是能够画等号的吗——
  他走到了桥上,低头去看水面。河水波光粼粼,满天繁星璀璨,初夏的夜晚,就连天空也澄清得呈现出玻璃般的质感。
  他透过这片玻璃,又看到了一段记忆。
  他想起某个夜晚,同样也这样安静,同样也繁星璀璨,然后,在那个夜晚,他第一次主动地去吻了一个人。
  对于少年时代那次绝望的恋爱,他其实自始至终不曾流下过一滴眼泪。可是现在,不知道为什么,他却突然用尽了全身力气,抓紧了桥上的栏杆,而后将前额抵在栏杆之上,无声地恸哭起来。
  他感到极度的痛苦和迷茫。为什么偏偏到了今天,他却哭了?以前都没有这样哭过啊。
  他不敢想老师是不是在躲着他,不给使馆的同僚们寄信,是不是也有因为他在东洋的因素在呢?使馆的同事们会不会也知道他的下落,只是被什么人交代过不能对他透露讯息呢?
  毕竟当年他走得太猝不及防了——明明都说好了的。
  阴差阳错至此,不可能不让他胡思乱想。
  也对。自己也确实没有什么优点……能让那个人长久驻足吧。
  他是被关在笼子里,脚上系着链子的。他是供人观赏的傀儡家主。人天生就有擅长和不擅长的东西,他出身不好,学业稀松,更何况他对那些庶务又一窍不通。他有的时候甚至对自己的无能充满厌恶,觉得自己对不起姐姐——他当年如果不说那句话就好了。
  他现在后悔了,可是已经快十年了。一切都追悔莫及了。是不是他从头到尾,走的都是错路?
  可学校里的老师们也好,生母和生父也好,姐姐也好,甚至高文也好——他们对他说的话,他都听了。
  为什么明明都听话了,一切还是变成了最坏的模样呢?
  算了,算了。
  他其实本来就不该再奢求什么的。他本该过得比现在还要苦,如果按照他人生原来的轨迹,那他现在只是码头上的一个脚夫,说不定哪天晚上喝醉了摔下码头,就成了孤魂野鬼了。
  现在多好,遍身绮罗,光鲜亮丽。虽然为此,他要做漫长久远,持续一生的苦役。
  这或许就是人生的本来面目:无论哪一条路,都遍布荆棘。
  >>>
  家主继承仪式的前夜,藤丸立香在屋里清点东西。他要从这个房间搬到父亲生前的房间里去了。
  一切其实本来被女仆们整理得差不多了,他清点东西只是一时兴起。
  可在整理衣服的时候,他看到了一件精致的和服。他不禁伸手去摸那丝绸上的精美刺绣……这件衣服他只穿过一次,却让他记忆深刻。
  也许是和参赞的对话打开了他记忆里的某个神秘开关,在那之后,和某个人有关的一切记忆的残片接踵而来,冷不丁地总能在他生活的各处出现,几乎逼迫得他喘不过气来。
  他刚想把这套衣服拿出来的时候,却听到了有人敲门。
  是姐姐。
  「姐姐,这么晚了,怎么还过来?」
  「……明天就是家主仪式了,我过来看看你。」姐姐说,「你紧张吗?立香。」
  继承人摇了摇头,却又点了点头:「有……一点。」
  立花微微一笑。她本来想拍他的头,但是发现自己伸手去碰弟弟的头的动作已经有点滑稽了——他比自己高很多了。于是她只好改成拍他的肩膀,然后拉过他的手,姐弟俩一同走进屋中。
  「没关系,立香。有姐姐在,不用害怕。」
  姐弟二人相对而坐,他看到在灯光之下,她生来异色的睫毛和头发都显出一种温暖而绚丽的颜色。她今天穿着一件新制的绛红绸罩衫,丝绸又沉又厚,很有分量,因此褶皱也显得极深,光照不进去,像是许多线状的阴影,将她的轮廓撕开了一样。
  她其实是个美而娇弱的女人,尤其是今天晚上,没有涂脂抹粉也没有佩戴首饰,在昏暗的光芒下,一切的强势气质都消失无踪,只剩下他最熟悉的温柔神情。
  于是他情不自禁地喊了一声:「姐姐。」
  姐姐稍微歪了歪头:「嗯?」
  「……不,没什么。」
  他只是又想起往事。他想起很多年前他们说的话——他们的梦想终于实现了。
  很多年前,在横滨港上的小屋子里,也是夏天的晚上,外面虫鸣一片。那天他浑身都是伤,而他身边的姐姐一边给他上药,一边泪水涟涟。他看不得姐姐哭,尤其是因他而哭,于是他只能强忍着疼,装作没事的样子,笨拙地去擦她的眼泪。
  ……其实也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被这样「教训」一顿,在他的生活中已经是常态了。他毕竟是白奴的儿子,生来就长了一张异种的脸,落在旁人眼里,自然是扎眼得很。他又总是独自一人,年纪很小,反抗的力气比较薄弱,于是被街童们拖到小巷子里去勒索是常事,被寻衅殴打也是常事。
  他听到姐姐一边抽泣一边责怪自己:「……立香。是姐姐,是姐姐没有保护好你。」
  这不是姐姐的错。
  「我也不能总让姐姐保护啊。」他说。
  他现在半边身子不大敢动,因为肩膀又脱了臼,接骨的大夫也才刚走。于是他只好任由姐姐给他擦药。直到上完了药,他们手足相抵地睡在一张烂草席上。可是夏天的晚上太闷热了,他们两个谁都睡不着。
  「姐姐。说起来,今天我看到华族老爷的马车又到码头上来啦。那些老爷夫人,少爷小姐,穿得可真漂亮啊,吃得也好,我看到一个大小姐拿着一块油纸包着的烧饼,一口咬下去,肉汁沿着她的手就流到袖子里去啦。可惜了,她穿得那么漂亮,衣服绸缎的花纹都和平常的花纹不一样,有的时候看得到,有的时候看不到。」
  「那叫暗纹。」
  「啊,对,姐姐你知道的真多。还有穿西洋人衣服的,真好看啊。姐姐,你说我们如果有一天像他们一样穿西式衣服,会被当成西洋人吗?如果我们被当成西洋老爷的话,会不会就不会再挨打了?」
  「……可是,那样的衣服很贵的。要想穿上那样的衣服,得很有钱,或者身份很高贵才可以。」
  「……是啊,我真想成为那样的人啊。」
  姐姐一直背对着他,没有再接他的话。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在他以为姐姐已经睡着了的时候,他听到姐姐很轻很低地说:「立香。你真的想?」
  「当然想啦。」他不假思索地回答,「做梦都想。」
  「……那可要想好。要成为上等人,可是很难的,得很辛苦,很辛苦才成。」
  ——那个时候,藤丸立香还不知道自己是华族的后代。
  于是他很认真地点了点头:「想好啦。不过可能要等我长大了才有可能吧……唉,假如我们两个是华族就好了,华族的少爷,怎么说,都不会挨打了。」
  他听到姐姐咬牙切齿地说:「那些人……早晚是要死的。」
  这声音很不寻常,是姐姐又生了气。
  姐姐总是心事重重,他怕她气坏了身体,于是连忙用一只手去抚摸她的后背,说:「姐姐,别生气啦。我以后尽量少带些钱出门,尽量躲着那些人就是了,你快睡觉吧。」
  那个时候姐姐十四岁,正是她还在码头上的咖啡店里做女侍应的时候。再过去了两年,她成了法国男人的妻子。
  十余年的时间转瞬即逝,真是快啊。
  藤丸立花在里屋环顾四周的时候,她看到衣服箱子里的一件和服。那件和服是被人从最底下抽出来又叠到上面的,还没来得及叠好。
  尤其那是立香的,没经过她选花样的唯一一件衣服,所以她记得很清楚。
  视线转回来,她又看向立香。
  她的弟弟长得很快,五官已经长开了,往日的稚气逐渐散去,一张沉静而坚毅的面孔已经呈现在她面前。她情不自禁地去抚摸它,像是确认它是不是真实存在的一样。
  苍白,柔软,带有温度。是真的。
  华族的衣服可真适合他,立花。她对自己说,你的心愿,终于可以了结啦。
  一个念头猝不及防地从她心里闪过。
  她对立香说:「过几天,老爷要离开东洋,亲自去寮国一趟。你要不要和他一同去?也算是……见见世面。」
  藤丸立花紧张地盯着弟弟的脸,她看到立香的瞳孔悄无声息地缩紧了。
  ——其实她刚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但是,覆水难收。
  而其实,到底是希望立香答应还是不答应,她也不大清楚。
  结果,她却只看到一点笑意出现在他苍白的面容上:「……太远了,姐姐,第一次出门的话,还是不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吧。」
  「……嗯,嗯。也对。」她站起身来,「天色不早了,立香,你先休息吧。」
  「好。姐姐,晚安。」
  她离开了房间。
  >>>
  无人知道,关上门之后,在二楼的走廊里,她陡然无力地跪了下来!
  立香刚才对她笑着摇头的模样历历在目,那双蓝眼睛温和又湿润,只是毫无光彩。那本是她不可告人的软肋弱点,是她本该保护一生的宝物,也是她牺牲一切也要送到光芒之下的灵魂。
  可那个立香恨她,已经永远都不会原谅她了。藤丸立花,你早就再也不能回头啦。
  她紧紧地按着胸口,几乎要喘不过气来,眼泪不受控制地往下流。
  不知道多久之后,她才慢慢地止住了哭泣。
  因为即便如此,她还有该做的事情,现在还不到可以随便哭泣的时候。
  摇晃着身体,她站起身来,扶着楼梯栏杆往下慢慢地走,心中诸多事情又开始百转千回地闪过。
  唐泰斯去寮国,是因为他非去不可。东南亚的航路上出了事情,一艘船翻了,连货物带伙计都折在海里面了——运的还是违禁品,所以损失很大。
  而她又不能离开东洋,所以必须得老爷亲自出马才行。
  也就是最近几年的事情。白米暴动之后,他们商会的生意就不像以往那么景气了,而近来又前所未有地不顺,这一年以来亏了很多钱,让商会上下的开支都缩减了许多。
  这让她焦头烂额,甚至都无暇去关心家族的事务,只好将家族的生意全都推给了立香去做,这甚至耽误了他考大学的事情。
  她知道立香太年轻,许多事情都处理不好。她知道本该循序渐进,而不是把什么事情都推给他,让他错漏百出,不断自责。
  可她没有办法。
  本来想着趁着战后大捞一笔,没想到反而遇到了这样的事情,就像是有什么人在故意和他们商会作对一样。
  不过这种人是不可能存在的,和他们商会存有私怨的人如今也只存在于东洋,而那些人断没有那么大的能量。
  可藤丸立花毕竟心思深重,更荒唐的可能性,她也是考虑过的——可她很快,就把那个人排除出了嫌疑人的名单。
  他没有动机,他知道唐泰斯商会供养着藤丸家,除非他想着连立香也一同报复。
  应该是没什么可能的了——
  她想到送到自己手上的那些信。本来还会来很多,每个月都有两三封,然后每个月一封,然后三个月一封,最后一封已经是半年前。
  那个人大概已经放弃了吧。
  放弃了才好。如今想来,她对那个男人依旧充满敌意,毕竟他想夺走立香,只要这一点,就够她憎恨他一辈子。
  「大概熬过这一阵子就好了。」她对自己说。
  立香在她身边,老爷也在她身边。所以她还不能倒下,她必须有无穷无尽的力量。
  >>>
  藤丸立香并不知道一墙之隔,他的姐姐在他的门前跪着流过泪。
  他只是在屋里沉默无言地坐了很久,他不知道姐姐又要做什么。
  怎么突然就会提议让他出海呢。是对他的试探吗?真是的。她明知道他已经选这条路了不是吗。
  少年家主叹了口气,摇铃把女仆叫了进来,然后走到箱子旁,把那套和服抱在怀里,给了女仆:「送给你了。」
  「哎,少爷,您这是……」
  「我已经长大了,这套衣服再也穿不下了。」他垂下眼去,「赏给你吧,给自己家的孩子穿也好,卖掉也好,放在我这里,已经没有用了。」
  女仆千恩万谢地拿着衣服退出门去,他直愣愣地看着女仆离去的方向,很久之后,才转过了身。
  ——这是老师最后留给他的东西了。
  立香觉得心里空落落的,像是被人拿刀子剜掉一块一样。但他必须这么做,他该把高文的一切痕迹,都从他生命里一点一点地削掉。
  之前是被强迫的,但是现在已经是他自己的愿望了。
  他已经选择了一条路,就不该再有别的想法了。
  也许过程会很痛苦,因为那些记忆还是不断地在他梦中重现。但是时间会抹平一切的,不是吗。
  ——他只以为今晚是姐姐对他最后的考验,却不知道,在那一瞬间,立花是确实想过放开他的。
  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因为这是最后关头了。
  她从十余年前就策划的复仇,本来就以藤丸立香当上家主作为结束。
  不过就像他不知道姐姐产生过动摇一样,立花也从不知道,她的弟弟并没有恨过她。
  他们虽然嘴上说着「互为半身」,实际上,果然还是两个截然不同的灵魂。
  他们都遂了对方的愿,却谁又都没遂谁的愿。
  >>>
  在藤丸少爷成为伯爵的一个月后,他们坐在唐泰斯宅的二楼,坐在姐姐的房间里。墙上挂着一件红纹蝶标本,是前些日子一个留洋的昆虫学家送给姐姐的礼物。立花生来殊丽,本就很受异性欢迎,只是她早早地就嫁了人。
  也许是再度怀孕的缘故,母性越发地中和了她身上的锐气。她最近已经显出了一点身子来,所以只能穿些比较宽松的衣服了。
  他们也不知不觉地和解了。
  至亲之间向来如此,不需要一场把一切底牌都掀开的谈判,不需要硬碰硬,也不需要鲜血淋漓,只需要时间将一切都抚平,所有的事情都会风平浪静下去。
  在和解之后,姐姐同意了他等待一个也许永远不会归来的情人,他也同意了别人为他寻找一些「走脱过去」的可能性。
  ——当然,他们从来都没互相挑明过这种让步。
  「立香。」她问他,「所以这些日子以来,你总该知道家里的事情多么复杂了吧。」
  他点点头:「我总算明白了。姐姐。您原来的日子真难……我现在还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妥善地把每件事都处理明白,总是出错,经常做出坏账来……」
  姐姐躺在摇椅上,她把一枚栗子放到嘴中。
  没什么人夏天还吃栗子,但她一年四季都想吃,大概是小时候吃的那枚坏果激发了她的反叛欲。
  「没关系啊。」她闭上眼睛,「慢慢来,一点一点学。我当初学的时候,比你还要慢……你可比我聪明许多啦,连老爷都这么说。而且你学的东西要比我学的多,父亲把家族掏空了,我们要往这个空壳里去填补很多东西……」
  可话虽这么说,这对姐弟心里都明白,他们家最近是越发地走了下坡路。唐泰斯在家主继承仪式之后就动身去了东南亚,处理轮船倾没事故的善后工作,他因为继承了家业,也不能常来,偌大一座宅邸里,常常只住着藤丸立花一个人。
  「……可惜,我不太擅长人际交往。」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姐姐说,「他以往交的都是一些狐朋狗友,早打发了也好。」
  他正给姐姐剥栗子,外面传来孩童的嬉闹声。
  上了年纪的姆妈带着唐泰斯的长女在后院里嬉戏,她四分之三都是西洋血统,名字也是西洋名字,连姆妈都是异邦人。
  藤丸立香不禁好奇地向外一看,就看到她脑后的两条银色小辫,在青翠的草地上闪闪发亮。
  「不过,最近的日子比起之前,倒是好过一些了。」他听到姐姐说,「我现在每天都感觉过得很好,尤其是看立香你过的好,我就觉得,我的人生完美无缺了——甚至现在死去都心甘情愿了。」
  「您不要说不吉利的话。」
  「……我也就是说说,瞧你这副认真的样子,立香,你就是这点不好,别人对你说什么玩笑话,你总是当真。」姐姐伸手从他手里拿走刚剥好的栗子,「我跟老爷也这么说,他只会说些怪话……那才更不吉利呢。」
  她又抚摸着自己的肚子:「不过还早,我得把老爷的孩子养大才行。既然『爱丽丝』已经来了,我想,『杰克』也该来了吧。老爷喜欢小女孩,想再要一个女儿,不过我却喜欢小男孩,想让爱丽丝也有个弟弟。」
  「有弟弟可不好。」他笑了一下,「只会让姐姐担心。」
  「可你是我最优秀的好孩子,立香。」
  他彬彬有礼地点了头:「谢谢您。」
  藤丸立花无声息地转过了脸,她紧闭的长睫稍微有些潮湿,或许是天气太热了。
  白昼之下蝉鸣一片,夏日的熏风透过白纱帘吹进室内,带来一种混合的植物香气。屋里一片静默,只剩下了藤丸立香不断地剥开栗子的声音——就像是火焰烧毁木柴一样,她不由自主地产生了这种奇怪的联想。
  可年少的藤丸伯爵只感觉到一种安稳,一种宁静。
  自从他下定决心切断过去的一切之后,他终于渐渐地不再做那些有关过去的梦,他甚至开始产生了一种幻想,他想他少年时激情澎湃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自私的迷思。
  藤丸立香继续给姐姐剥着栗子。他一个,姐姐一个,剥好的栗仁被分明地放在两个骨瓷盘里,刚放到姐姐的盘子里,他这一个是给自己剥的,只可惜,是枚坏果。
  于是他无声无息地吃进去了。
  他记得之前姐姐跟他说「大人的世界」是不一样的。他们的世界充满了一种「虚伪的温柔」,那他现在接受到的来自身边许多人的一切,也是「虚伪的温柔」吗?
  应该是的。
  那么,那个人呢?
  每当想起他曾崇拜爱慕的,身为他长辈的对象,他都不由自主地感到一种恐慌。
  ——那是否其实也只是一种「虚伪的温柔」呢。
  ……如果是多年以前,他能斩钉截铁地回答「不是」。可现在毕竟不是多年以前,他的声音不见了,面容也模糊了,站在少年时代的河畔的海军上尉只剩下了一团模糊的影子,他从这个影子里,什么都找不到了。
  他们别离太久了。
  他忽然问她:「姐姐。您介意我娶一个西洋女人吗?」
  姐姐背对着他笑出声来:「其实是女人就行。不过非要我说,我还是觉得东洋的女人好,『易于掌握』。」
  「……就像您一样?」
  「对呀,就像我一样。」
  他又剥到了一枚坏果。可这枚坏果却没有好运,他把它直接丢掉了。
  沉默良久之后,他轻轻地说:「那请您为我找一位易于掌握的东洋女人吧。」
  「……立香。你想通了?」
  「嗯。」
  藤丸立花惊讶地坐起身来。可就在她还想说什么的时候,外面响起了敲门声。是下人前来通报,说一位英使馆的外交官前来拜访了。
  于是他随口问了一句是哪一位官员,姐姐则回答:「是莫德雷德武官。西洋就是民风开放,女人也能像男人一样,成为使馆的武官——不过倒是非要做男装打扮不可。你应当认识她吧?」
  出人意料,立香却摇了摇头:「唯有这位只听过她的名字,倒是从来不曾见过面。」
  「……是吗。她是大使的女儿,不过性情倒是很古怪,『收服』她费了我好大的力气。」
  「您是什么时候和她有来往的?」
  「大概四五年前?也就是大使刚刚到任的时候,有的事情,早就该做准备了。」
  姐姐离开房间下了楼,他过了一会,也走了出去,到了二楼的走廊上。他从走廊边缘的一扇窗户里往下看,看到前庭里面,一个金发马尾辫的军装丽人正和一个提着医药箱的男人站在那里,一同等待着藤丸立花。
  ……那武官穿的制服也太眼熟了,阳光照在她的金发上,刺眼非常,让他的目光避之不及,所以只看了他们一眼,他就离开了窗台。
  >>>
  半年以来,通过身边的人,他也陆陆续续地跟几位小姐见过面。
  不过虽然他长相英俊,惹人喜爱,但华族的身份如今却反而给他带来不便。他已经是藤丸伯爵了,不能入赘到其他人家去,身份高一些的贵族看不中他,没身份的商人之家,却也嫌藤丸氏家族败落,加上前些年他的名声一直不是很好,所以几次相亲,都没了下文。
  可是,他现在又要去见一位可能成为他未婚妻的小姐了。
  藤丸伯爵正在准备着装。衬衫是全新的,浆得很硬,称得他整个人也精神了几分。也许是只在青春期的时候肌肤过于敏感,现在他穿新衬衫已经不会觉得摩擦得很难受了——当然,那些衬衫也早就没了,关于西洋军官的一切东西,其实已经在他的生活中不复存在了。
  可他穿好了正装,站在镜子前面正打领带的时候,看到镜子里的自己,却突然神情恍惚地一晃,停下了手里的动作。
  ……全身各处的装扮无不恰到好处,他想起他这副装束沉默地坐在饭店里的时候,总有侍应生跑过来对他说些蹩脚的外语,毕竟他的混血长相也能骗过很多人。
  他又想起他之前穿过的一件洋装,是哈里斯粗花呢做的,他刚穿上那套新洋装,被唐泰斯看到的时候,却问道:「这也是上尉给你定制的衣服吗?」
  所以那套衣服,他也只穿了一次。
  一切都始料未及。
  他想起了有关这身洋服装束的一切知识,他想起了在元町的别馆里,他的老师从上到下地给他讲解各处的着装细节,他想起高文亲自给自己穿鞋,打领带,他想起他苍白的手指在系鞋带的时候显得那么漂亮,鞋子的镜面反光映在他的手指关节上——
  他大概是疯了!
  三年过去了,他本来已经认为这辈子都不会再想起高文了,为什么偏偏在这个时候——
  他的手指抖得连纽扣都扣不上了,他的心中突然就充满了一种感情,充满了痛苦和爱欲。它们同时席卷了他,这让他连忙跑到会客室的酒柜前面,像一个瘾君子那样拉开酒柜,手指颤抖地随便抓了一瓶苦艾酒就往嘴里灌。
  强烈的,带着怪异香料气味的苦味刺激着他的神经,可那并不足以压制他心中蓬勃燃烧的欲望。
  再坏也没有的事情了。
  于是他离开了酒柜,跑到了盥洗室里,打开水龙头,把自己的头伸到水龙头下面去。冷水不停地浇着他的头脑,浇得他浑身激灵,浇得他的领子和前襟都湿了,成了个十分狼狈的模样。
  他在镜子里看到这副模样,对自己说,这可不体面,立香。
  可他还是颓然地跪在了盥洗室的流理台前,一只手抽出了自己的衬衫下摆。
  最可恶的幻想回来了。他想起多年以前,他也是跪在这里,一边脑海里回忆着一段混乱背德的欢乐,一边在那几乎致死的罪孽里,深深地躬下身去——
  就像现在一样。
  仓皇地收拾了自己,他最后还是换回了和服。
  再次站到镜子前面的时候,他不由自主地苦笑了起来。
  他心想,真是穷折腾。崇洋媚外了这么多年,最后,居然还是东洋的衣服穿起来最自在,最不会引来危机。
  也许他本来就是不适合去做西洋人的,也许他本该这辈子都长在这里,直到老死。
  此时又到了初冬时节,他收拾过后,距离和那位小姐的会面已经没有多少时间。于是他匆匆地下了楼,走到了骤雪初晴的白昼里去。
  ——这是他以为能将异国情人彻底忘却的白昼,也是他再度见到异国情人之前的最后一个白昼。
  上帝总是爱开这种玩笑:当你充满希望的时候使你陷入绝望,当你走到这绝望的尽头的时候,他又强行逼你转身,再感受一种道路相逆但滋味完全相同的绝望。
  这大概正是上帝所爱看的。
  正因为上帝爱看人类在苦难之中挣扎呼号的模样,所以天堂和地狱之间,才有广阔无垠的炼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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