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FGO | 高文咕哒♂ ] 不列颠尼亚情人 Chapter.17

简介:大正五年的夏天,不列颠尼亚海军上尉高文在横滨遇到了华族藤丸氏的少年家主立香,后来,受友人所托,他成为了藤丸立香的家庭教师,二人纠缠终生的缘分至此开始。

原作:《Fate/Grand Order》
配对:高文(saber)×藤丸立香♂(master)/某些章节含有岩窟王×藤丸立花♀
TAG:长篇/大正Paro/正剧向/已完结
注意事项:
*西洋海军军官×东洋落魄华族,有师生梗。
*藤丸姐弟设定。
*剧情非常随心所欲,存在一定程度的OOC,请谨慎食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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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清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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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他的少年情人比较相似的一点是,高文也总能想起大正七年的第一个雪夜。
  在这个雪夜中,他跟立香一起走过一条黑暗又漫长的山路。他想起脚下那些污秽黏滑的冰雪,想起即使他们的手紧紧相连,在半途中立香还是脚下一空,险些坠入无边无际的深渊中去。
  他也想起立香跟他说:「老师,这条路我们非要走得万分小心才行。因为哪怕走错一点,都会跌得粉身碎骨啊。」
  ——厄运总是毫无征兆,而且接踵而来。
  藤丸立香少不经事,对一切危机都毫无知觉。可他则不同,上尉成熟而睿智的头脑,在离开情热之后立刻恢复了冷静的常态。
  第二天早上听说藤丸立花确实生了病,他还托人送去了慰问礼。送到唐泰斯宅的慰问礼太多了,他的礼物放在其中根本不会惹人注意,所以,也没得到任何反应。
  然后,他听说立香回家了。一听到立香回到家中,他在使馆时就开始给藤丸宅打电话。但是无法接通,听说是那边的通讯出了问题。
  不安的预感成真了。
  当然,他也想到了递送信件——然而,正如藤丸立香的信无法寄出,他的信在送到藤丸立香手上之前,就已经石沉大海。
  而从第二天早上开始,他就听到了舰队内部会有动作的风闻。小道消息往往传得很快,即使现在还尚未开战,但东洋的动作,它的同盟也是一直看在眼里的。
  每个人都有被调往西伯利亚的可能性,他自然也不特殊。但他开始像一些其他被认为贪生怕死的同僚们一样开始寻找留职在东洋,不被调动的可能,这需要他们焦头烂额地投入人情交往中去。
  然而高文并不认为自己这是贪生怕死,除了留在这里另有要事之外,他本来就不愿为这种称不上名誉的协同作战里献上生命。
  可更不可预料的事态终于到来了:刚开始活动关系的第三天,他接到了一封加尔各答来的急电——他那作为殖民官的父亲刚刚因病身亡。而他是长子,要沿袭父亲的爵位,他该即刻回到英属印度去,处理洛特总督身后纷繁复杂的遗产分割问题。
  于是他向使馆递交了名正言顺的调职申请。很快地,他就得到了回复。
  其实事到如今,一切都在以他们料想的情况发展——假如不是立香那边出了意外的话。
  而在其他各种事情都成功发展的状况之下,这个突如其来的变数更显得尤为可怕。
  他回复了加尔各答,因此离开东洋的日程安排已经做好。在这个月下旬,他就要坐上不列颠尼亚从东洋往印度开的轮船,假如他还带着他的少年情人,那他们也许就此和这片土地永别了。
  ——假如他还带着他的少年情人。
  ——假如他这时候,还能跟立香见上一面的话……
  高文上尉坐在使馆办公室的窗边,看到外面又开始起雾下雪。最近的一场雪是雨夹雪,横滨气候温暖,单纯的落雪其实比较罕见。这和他故国的气候多少有些相像,但是鉴于这总让上尉想起他乏味无趣的童年及成长期,横滨的一切其实并不怎么讨人喜欢。
  藤丸立香除外。
  他看向案头,法兰西使馆消寒会的来宾名单正放在那里。在横滨,法国人和英国人是并行不悖的两个社会,他本该不会对这场消寒会产生任何兴趣。
  但是,他在里面发现了一个刺眼的名字:一位藤丸家的原法定继承人。
  他将跟爱德蒙·唐泰斯一同出席。
  ——立香居然还出门参加聚会吗。
  他眉头一皱。
  本来他的心中隐约存在着一个猜想,但他不敢去仔细思索,可看到这个场景,他又不由得多想。
  虽然说清教徒的后代也要远离一些世俗的狂欢,但是毕竟他实在具有先天优势,从少年时代起,总有蜂群般的年轻小姐夫人们试图和他发生一段风流韵事。
  但是风流韵事也仅仅是风流韵事,也许他因为太受欢迎,反而在她们那里落得一个轻浮的名号,于是她们的心意总是很快转变,他得到了很多热情,但是没有谁能将这份热情对他保留长久。
  ——正因为有如此的感情经历,以及毫无幸福可言的短暂婚姻,那种对于东洋少年身上也可能出现的情感变化的焦虑顿时占据了他感情的上风,压制住了他的冷静理智。
  再成熟的人类也有脆弱之处。他不是不想相信立香……但是他害怕。
  于是在那天晚上,他暂时放下了所有事务,前赴消寒会。
  消寒会由法国使馆中的一位吉尔·德·雷外交官主办,听说他的家族在很久之前就是达尔克的家臣,直到法兰西第三共和国时期也一直如此。
  不过高文对法国外交官的家族史不感兴趣,他对消寒会里的所有人都不感兴趣,甚至包括可能会与藤丸立香同行的商人唐泰斯。
  那天晚上他来早了。于是总是在各种聚会里脱颖而出的军官先生,再度迎来了蜂拥而至的商人,小人以及贵妇人们。他们众星捧月一样追着他从宴会厅的这边到另一边,他被他们困在一个小角落里,无处可逃,只能表现出那种一如既往的社交态度,可这却使他们对他更加纠缠不休。
  正是不堪其扰的时候,他听到在很远处的宴会厅正门处发生骚动。
  ——爱德蒙·唐泰斯来了!
  他立刻站了起来。
  越过重重的人群往门口看去,看到人们就像是围拢他一样围拢在唐泰斯身边——当然,更甚于此,毕竟唐泰斯在横滨是那样地具有能量。他是西洋人,天生高大俊美,让人一见就心生敬慕,又是神龙见首不见尾,所以每一次出现在公众场合,总让想与他结交的人趋之若鹜。
  但是,他只看到了爱德蒙·唐泰斯并没有看到本该与法国人同行的华族少主。
  他慢慢坐了下来。
  复杂的心情在他心中缠绕不已。
  他一边苦闷地想立香并未来此,他又不得与所爱之人见面,为此他被思念折磨不已,可是另外一边,他居然隐隐庆幸立香没有来。
  其实这场消寒会也不是什么正经聚会。来宾名单上绝大多数都是横滨上贵族家的夫人小姐,称之为百花齐放都不为过,他也不知道外交官是什么趣味,居然会在给让娜·达尔克小姐举办的聚会上请这么多女人——听说这位小姐没什么朋友,大概因为她的坏脾气远近闻名。
  而他只要看到少年和女孩子站在一起,就会感觉到一种领地被侵占的危机。
  他缺乏和唐泰斯谈话的兴趣。
  假如是往日,他大概也很乐意结交这位法国贵族,但是现在,突然繁复的庶务和让他筋疲力竭的感情问题已经消耗了他所有的社交精力。
  于是,即使在大正七年的横滨港,高文上尉与唐泰斯先生同处一片屋檐之下,他们两个也没有发生过一次正式的会面。
  而当他再度见到法国商人已经是一九二二年,那个地方并不使用东洋人的记年方式——当然,那次见面也短暂而冷淡,大概有些人天生就是相性不合。
  不过假如是为了探寻有关立香的线索,他可能会去找个机会与法国人单独谈话,但是太难了。从头到尾也没有找到这个机会。
  他又实在是小心翼翼。他听闻唐泰斯夫妇其实私底下并没有那么关系和睦,而立香又说唐泰斯从不过问藤丸家里的任何事情,所以,他怕主动向唐泰斯搭话,会将他和立香之间的亲密关系不慎暴露。
  坐在宴会厅的一角,他又想起那封加尔各答来的急电——洛特总督的身亡真是突如其来,让人感觉就像是命运在向他隐隐施加恶意一样。
  一直以来,他那位身为前殖民官的父亲都想让长子继承爵位和领土。可比起领主,他的长子更像一个行吟诗人,高文上尉本身对统治烂泥般的居民和晒干了的官僚都毫无兴趣,毕竟他曾经因为逃避这些事情,甚至跑回了不列颠尼亚的学院里去研究古代英吉利岛历史。
  于是,他默不作声地从会场离开了。在穿越欢声笑语的人群中的时候,他又想起那些苍白寡淡的岁月,想起他即使被称为「为人处世都像一位老派骑士」,却没有骑士小说主角们该有的浪漫命运。
  无趣,无趣。乏味与痛苦填满了他至今为止的前半生,而他刚刚看到了一点无穷黑暗里的火光——那一定是灵魂之火,在潮湿的黑暗里引燃了无数次终于成功点亮——可现在,他要眼睁睁地看着它熄灭了。
  他不能无动于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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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安的预感与日俱增,他意识到这样等待下去并不是办法。
  也许因为他要走了,本来能够慢慢处理的事务现在变得尤其紧张,他在两天之后总算抽出了一点时间,然后,他去亲自拜访了藤丸宅。可他居然被拦在大门前,男仆告诉他,无论是藤丸伯爵还是少爷都不在家中。
  「那我就进去等立香回来。」
  男仆深深地鞠下躬去,脸上露出被为难的痛苦神色。他是藤丸立花的心腹之一,这种情况他知道该如何应对,那位一手遮天的影子家主已经预料到了这种局面。
  「哎呀,上尉先生……这可难办了。事实上,藤丸少爷还在唐泰斯老爷的家中。」
  「但是我听说他早回来了。」
  「啊……那都是多早以前的事情了。您也知道,这里最近连通讯都不方便,少爷和老爷这些天都在那里居住,并不在这里。」
  高文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佝偻的男仆。
  这东洋男人的脸上露出一种狡猾和谄媚,他不知道这句话到底有多少可信度。男仆姿态摆的很低,在他的面前收缩肩膀,瑟瑟发抖,显示出一种不敢得罪他的怯懦模样——他一瞬间觉得这位男仆和地上的爬虫多少有些相似之处。
  可事实上面对着不列颠尼亚军官那双充满审问意味的阴沉蓝眼,确实很少有人不会做出下意识的恐慌动作。
  他知道这些贵族的仆人对于遣散访客有着无数种方法,于是在再次试图做出努力之后,他只能先离开藤丸宅,他总不能硬闯进华族的宅邸。
  ——在这片土地,这个时代,他试图拯救恋人的行为不被人认为存在任何正义性。
  可他不知道的是,就在他刚刚转身离开藤丸宅的时候,立香从宅邸的正门里缓缓走出来了。
  屋子里太闷了,他穿着老师送过他的皮鞋,咯吱咯吱地踩在未扫尽的积雪上,一路沿着庭院的道路往门前走去。
  当立香走到门前的时候,毫无意外,少年人只看到封锁的铁门,和懒洋洋的男仆。
  其实他总抱着一点希望,他盼望着能看到高文老师。哪怕只看一眼也好……对于情人的思念使他痛苦不堪。
  他像安慰自己一样地问了一句:「今天有人来过吗?」
  「没有,少爷。」
  果不其然的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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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虽然高文转头便去了唐泰斯宅,却还是一无所获。种种线索联系起来,他意识到他和立香之间的联系已经被故意斩断——
  但是,是受外力影响,还是一位少年心意骤变?他不得而知。
  眼睛死盯着文件,他又开始神游天外。
  告诉自己一定要相信立香,一定要相信立香,他感觉自己像是被抽干了全部力气,无力地瘫倒在椅子的后背上。
  他的同僚们大概无法想象,往日精神奕奕的上尉先生,此刻却在无人的角落里展现出如此落魄的模样。
  但上尉的失意并没有持续太久。他很快就意识到,他不能束手待缚。
  于是他坐起来拨通了一个电话,然后当天傍晚,他在元町见到了藤丸家的汽车夫。
  而此时此刻,他只剩下最后几天等待的时间了。上尉在世上活了三十余年,从未觉得时间是这样紧张而宝贵的事物。
  在交给汽车夫信件的时候,他说三天之后他就会登上前往印度的轮船,而在两天后,他将在「老地方」等待立香。
  ——那位汽车夫还未接受过这样的大人物的委托,他满口答应下来,并且趁机多要了一些钱,上尉,这可是再重大不过的事情!
  高文并没有在这种地方吝啬。送走了汽车夫,他想,并不是只有法国人在横滨有手段去做一些事情,他也可以。
  何况买通一个家仆帮忙送信,这再常见也不过了——
  他早该想到的……他不该没意识到藤丸家这样充满破绽!
  ……可就是因为再也常见不过,他躲在暗处的敌人也对此事早有预料。
  那正是立香试图再度逃家的晚上。在把立香抓回来之前,唐泰斯夫人又从另外一边,截下了生有二心的汽车夫夹带进来的元町的信件。
  ——只有藤丸立花自己知晓,这正是她要将立香送出横滨的直接原因。
  于是她在第二天早上惊异地表现出心境的转变,这个转变有所保留地骗过了她的兄弟。
  因为这是一封来路非常不正的信,后来藤丸立花终于对着灯火将其拆开,在深夜之中仔仔细细地读了一遍。
  而后,她将其投入火盆之中,又在灯下铺开一张纸,开始写她早已胸有成竹的辞退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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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冬日的时令柑橘酒,时蔬熏肉三文治,鹅肝泥拌里格尔松露,以及芝士薯泥和苹果派——他面对着满桌的食物,坐在了西餐厅的窗边。
  这些天来,横滨气温逐渐回暖,今晚则雨雪交加。碰到了这样的坏天气,又是工作日,往日热闹的埃米亚西餐厅今天罕见地清静。
  他也不知道立香会不会来。
  注视着夜景,窗外一直一直没有出现他期待的影子。指关节苍白发青,是他正无声地攥紧着桌布垂坠的边缘。
  可他对立香说的是:「无论心意变与不变,一定要和我再见一面。」
  他也不敢闭眼。因为只要一闭上眼睛,高文就能意识到自己的视野之中充满了立香的碎片,可当他想试图把这些碎片拼合起来的时候,怎么拼都拼不出一个完整的立香!
  ……他没办法听到少年的回应,更没办法听到少年轻轻地走过来抱住他,轻声细语,脆生生地喊他的名字。那曾在耳畔徘徊不绝的声音,如今简直像只在上辈子响起过一样。
  ——他多想自己现在正沦陷在梦里,只要再睁开眼睛,他就能回到前生去。但那是不可能的,没有一个梦境能这样伤痕累累,荒唐疯狂。
  「……这位客人?」
  耳畔响起了一个少年的声音,他转过头去。
  虽然很年轻,但不是立香,声音完全不一样。是埃米亚餐馆的年轻侍应生兼厨房助手,他记得他跟藤丸立花有同样的头发。
  橙红色,蛱蝶还是凤仙花?无所谓了,幸好侍应生有自知之明,没顶着他那头惹眼的头发招摇过市。
  但侍应生并不知道自己只因为发色就招致了一位失意客人的腹诽,他只是端着一个圆餐盘走了过来。
  「……有您的信。」
  视线落在餐盘上,这位客人猛然站起身来,手指颤抖地接过泥金信函。
  手指几乎要将信封捏碎——他有多久没接过藤丸家的信件了?
  ——立香,立香。你要对我说什么?你为什么不来。可是,总算还是给我送了信。你为何不早点送信来呢。你为什么不肯来见我一面?立香。我的孩子,我的天使,你为何突然无声无息,简直就像你在这世上突然消失一样——
  但是对着昏暗的灯光,上尉先生的身躯立刻化为了一具石像。可笑而悲伤的神情在他脸上完全地凝固住了。侍应生则连忙走了。那位客人他有印象,平日里是非常温和健谈的,可今天尤其反常,他实在是不想触外国人的霉头。
  「哈……哈……」
  浑浊的低笑声从他的肺部往外气泡般地冒出,然后,这封信被撕成了碎片。
  再也无法保持社交场合该有的优雅神态,他紧张而粗暴地把那些碎片塞进桌上烛灯的灯罩里,可怜的烛火无法迅速烧毁这些纸片,反而被这些碎雪压得熄灭了。
  那是一封言辞冰冷的辞退函。从此以后,他不再是藤丸立香的家庭教师。
  而落款则是——「藤丸リツカ」。
  一个该死的双关谜语。
  ……可他的立香,不会故作矫饰,试图把不忠的过错推给他的亲生姐姐。
  他立刻站了起来,把一叠现金塞在盘子下面之后转身就走。
  他之前直接从使馆出来,身上带着枪,也带着佩剑,它们在主人的身上共同作响,简直就像是预示着有什么灾难要发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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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再度来到了藤丸家,爬虫般的男仆再度拦住了他。但是上尉的脾气再也不会像平时那么克制了,他问男仆:「……所以说,无论如何,我都不能进这间宅子吗?哪怕是看在藤丸伯爵的面子上?」
  「抱歉,抱歉,上尉——」
  那男仆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只见转瞬之间,高文便拔出了枪!
  是那把镀金转轮手枪。
  男仆断然没有想到这位平时优雅得体的西洋外交官会做出这种威胁,被那把转轮手枪对准了脸,他突然双膝一软,失去了力气。
  然后,他就被枪托狠狠地砸中了后颈,应声而倒。
  高文低下头看了他一眼,发现之前被这样一只蠕虫阻拦的自己实在是过于可笑——虽然礼仪是必要的,不过繁文缛节却只会浪费时间,对付不光明的人,本来就该用不光明的方法。
  硬质的军靴底迈过男仆的身躯,不列颠尼亚的海军上尉提着手枪沉默无声地进入了藤丸宅的庭院。
  然而当他走到大门前,他发现藤丸家只有零星的几个窗口亮着光,并不像平时那样灯火通明,包括立香的房间在内,也是一片漆黑。
  他敲开了大门,还不等女仆说话就直接闯入了其中。身后慌乱的惊呼不绝于耳,但是他既然已经靠暴力方式闯进了华族之家,那么这种时候就无暇顾及体面问题了。
  ——但是没有发现立香的踪迹。
  也没有发现藤丸伯爵和藤丸立花,甚至仆人也没有几个,只有几个老园丁和平日里没见过两次的中年女仆守在这间空宅中。
  ……立香居然确实不在吗。
  「上尉大人!您,您如果是,是要找少爷的话……」身后,一个中年女仆看着他手上冰冷的枪管——虽然枪口并没有对着她——瑟瑟发抖地伏在地上说,「他,他真的不在家里……」
  「别告诉我他在唐泰斯家。」
  「……他,他和大小姐一起去了镰仓啊……今天上午才走的……」
  昨天?
  假如属实的话……他前天让汽车夫送信给立香,让立香今天来和他见面。然后昨天……那昨天立香应该还在,但是今天却这样匆忙地走掉了吗?
  「是唐泰斯夫人带他去的镰仓?」
  「是……是的。」
  「这么巧合?」他声音几乎没有温度,西洋腔所具有的异质感在此刻更让人心生恐惧,「我被你们这群人骗怕了。」
  「没!没有!不敢欺骗上尉大人!您如果不相信,不相信的话……您可以去商会问,我亲眼看到他们上的汽车,大小姐和少爷是一起走的——!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昨天早上听大小姐提起,今天早上就走了……您也知道,大小姐一直生着病,她是去镰仓疗养,少爷陪着她去的!……求求您饶过我们吧!」
  「……我并没有想对你们动粗的意思。」高文说,「立香给我的枪不是让我去杀老弱妇孺的。我不会开枪……但是你们这些东洋人不该这样仗势欺人。」
  女仆还想辩解什么,他并没有理她。
  他大踏步地走出门去,冷雪伴着雨水潮湿地落在他金砂般的头发上。为了见立香,他全身上下都仔细打理过了,他要以最完美的样子去见他的爱人——
  可是天不遂人愿。
  他开始筹算着自己现在要不要去镰仓,可他来到东洋之后还没去过横滨以外的地方。假如能找到向导的话,现在去镰仓不知道第二天早上能不能回来,而且在镰仓找起人来也毫无头绪,他根本不知道立香可能被藏在哪里。
  可他明天早上就要走了!
  家族那边的事务催得太紧了,不给他一点周旋的时间。
  而他做不出立香的做法,为了他和立香的自由未来,他不能在这个紧要关头放弃家族的继承权。
  他原来想的是,立香只要来他就把立香带走。
  ——假如立香不来呢?
  他其实不敢想。
  然而当他刚刚走到藤丸宅的门口,打算着找一位向导,乘汽车连夜赶往镰仓的时候——
  雨雪交加的黑夜之下,他看到一辆漆黑的福特汽车开着极亮的车灯,缓缓地停在了藤丸家的门前!
  他见过这辆汽车,这辆汽车里曾经坐着爱德蒙·唐泰斯。而现在,车门被仆人悄然打开,他看到一把红伞探出车门外,旋转着展开。
  冰冷凄凉的雨雪夜里,那把红伞被车灯照得极亮,雨水打在伞上,简直血一样地往下流!
  淋淋漓漓的鲜血之中,他见到了藤丸立花。
  火焰般的长发垂落耳畔,伞面遮盖之下,他只看到她半张苍白的脸和沾满绛红色素的鲜艳嘴唇。
  藤丸立花站在离他很远的地方。穿透重重雨幕,他听到一声冷酷的低笑。
  「……上尉先生?您今夜又来拜访父亲吗?真不巧,父亲并不在家。而且啊,不经预约就前来拜访,是不列颠尼亚人的社交规则吗?」
  >>>
  这是藤丸立花和海军上尉的第二次正式会面。
  她不由得将高文从头到脚打量了一遍,有件事吸引了她:一把镀金转轮手枪还握在他手上。是她请老爷送给立香的防身武器。
  看到那熟悉的轮廓,唐泰斯夫人一下子记起了对面前之人的全部怨愤。
  于是她重新审视了一下高文,从她充满异色的虹膜中,一个英俊得令人厌恶的男人的形象展现出来。这个男人打伤了她的家仆,强闯进华族的宅邸,骨子里看来是个粗俗鲁莽的人物,符合她对不列颠尼亚人一直以来的观感。而他的身材过于高大健壮,因而具有分外的压迫性,更加深了一种使人排斥的印象。
  这样的家伙平时居然在社交界能摆出一副完美到可笑的蜜糖假面,她也曾经被此欺骗——当然,此刻被雨水冲掉了,他总算露出了本来面目。
  就是这样不堪的人,居然连她的亲生弟弟都被他所诱骗,真是再该死也不过了。
  藤丸立花想起,弟弟告诉她自己和面前这男人的隐秘关系的那天。
  她的手握紧又松开。
  ——假如不是因为会造成外交事故的话,她真的很想杀了这个男人。
  就是眼前的男人,带坏了立香,离间了他们骨肉血亲。
  「……唐泰斯夫人?您居然在这里。我听藤丸的下人说,您在镰仓休养,不过看上去事实并非如此。」
  「是呀,但在横滨还有一点事情需要我亲自解决,于是我不得不亲自回来一趟。」
  「那立香呢?」
  「您已经不是藤丸少爷的家庭教师啦。」立花说,「所以,不方便告知的事情,还请您谅解。」
  「您该知道……我不仅仅是立香的家庭教师。」
  藤丸立花点了点头:「我知道。我知道这是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不过根源在于我父亲的鲁莽决定,所以也不能怪立香。当然,我更不打算怪罪您,上尉。不过既然已经知错了,还是尽早改正为好……」
  她血红的双唇轻轻地开合,却透出惊雷般的话语。
  「……我听不明白您的话是什么意思,夫人。立香没有犯任何错。」
  「不是的,上尉。您也该知道的,那是不可见于天日之下的大错。但他是很善良心软的,他是狠不下心来亲自回绝的,因此采用了稍显保守的处理方式,您也应该察觉到了呀?」
  「……」
  「可能是东洋人太过矜持,您大概不懂这是他的拒绝,却还总是连绵不断地骚扰他,藤丸家的长子还未被如此纠缠过,他不堪其扰——但是这种事总不能由他亲自来说,对不对?谁知道您看到他,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呢。所以他做不到的事只能由我亲自出马……」
  「……唐泰斯夫人,或者藤丸小姐。您的话,在下听来,有些过于好笑了。立香不会随随便便改变心意,这一点我相信我比您更清楚,唐泰斯夫人。」
  藤丸立花想起,立香也曾这么说过。不过有什么关系呢?
  「真有趣。一个和他只认识了一年多的外国人居然和他的亲生姐姐说,比我更了解他?」藤丸立花掩口低笑,「上尉先生!您该知道啊。少年人的感情总是转瞬即逝,我听说您可从来不少风流韵事,想必应当理解我是什么意思吧?」
  「……我不相信。」
  「好吧。」藤丸立花叹息着说,「请您仔细想想,从大正七年元月一日到今天,假如他依然心意不改,那么这些天来为何您得不到他的任何音讯呢?」
  「恐怕是有人故意从中作梗,这种事您应该比我更清楚吧。」
  「……那个人会从中作梗到这种程度吗?」雨伞颤动,藤丸立花歪了歪头,「父亲从来不关心立香的感情问题,而我是他的亲生姐姐,对他总也狠不下心,何况我只是个弱女子——」
  听到这句话,高文也不由得笑了起来。之前听说过藤丸立花撒谎从不眨眼,今天算是第一次见识到了!
  可是……
  确实如她所说,她真的可能完全阻断立香和他之间的联系吗?
  他忽然想起学校里簇拥着立香的小姑娘,也想起立香和参赞家的小姐的一些事情。相较于一个成年男人,对于东洋少年来说,确实是同龄的少女更加具有吸引力。
  ……假如他没有捷足先登,立香会爱他吗?
  他想起立香说「他依旧很害怕」。他想起立香从未对他主动剖白过,只在半梦半醒之间,像是应和他一样地说「我也爱你」。
  ——立香真的爱他吗?
  他一生中压抑至今的全部热情都扑向了立香,可在立香眼里,他究竟是什么存在呢?
  立香只对他倾诉过在东洋的压抑和不自由,这份痛苦究竟来源于他们之间的爱情,还是因为……
  ——他本身就在寻找解脱之法,自己只是他的一个跳板罢了?
  就像是听到了他心中的疑问一样,红伞下的魔女轻声开口了。
  「上尉先生。我知道立香一直有出国留学的念头,但是他之前怕家中反对,就一直没有开口。不过事实上这在我们看来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他不需要去寻找一位家族之外的贵人帮助他出国留学,老爷完全可以供他去法兰西就读法律或者实业。所以,恐怕会让您失望了。」
  车灯照亮了高文的脸,她看到有雨水正沿着颌线往他下巴上流。他肩头沾了点雨水,这让他看起来有一种异常的狼狈感。
  看到那英俊的假面终于出现了一点情感的破裂,藤丸立花意识到自己的话奏效了。
  最好的谎言里面必然有一半真实。老爷当然可以资助立香去留学,不过立香可没有在他的供养下去法兰西的打算。叛逆期的小子只想着跟一个诱拐犯走,完全不顾那已被策划好的未来。
  于是她乘胜追击:「上尉先生,您还有什么问题吗?……假如没事情的话,就请您离开我家吧?因为您来的太突然了,藤丸家还没有招待的打算呢——」
  「我就在这里等立香。」
  斩钉截铁的话语。
  藤丸立花眼皮一颤。
  「是吗?可以是可以,立香回来要三天之后了……上尉先生啊,您不上船也没关系吗?洛特总督大人身后的事务,您可不能置之不理。何况您和他都是家族的长子,既然您负着家族的责任,也该知道立香的处境吧?您怎么能教唆他抛弃家族……这可真不好。」
  果然什么事情都瞒不过她的眼睛吗——!
  「上尉先生,我劝您还是不要白费力气了。藤丸家担待不起一位不列颠尼亚使馆武官染上风寒的责任。而您该知道……」
  接下来的那句话,高文直到很多年后都记得。那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束缚感在一瞬间几乎将他彻底逼疯,是所有的困苦的回忆之中,其中最尖锐也最痛苦的部分。
  这句话在他后来远离东洋的三年来每个夜晚都重复地响起,以一种毫无意义的滑稽方式,而这滑稽感的指向则永远是他自己。
  他听到她说——
  「只要在东洋,你是永远无法从我手里夺走立香的。」
  这声音残酷如新雪流过刀尖。
  淬过冰雪的一把匕首,将他的心捅了对穿又拔出来,然后他的敌人用嘲讽的眼神看着他,即使她使用的是毫无公平可言的决斗方式。
  骑士不惧任何堂皇的决斗,却防不住阴险至此的谋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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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失魂落魄地独自开着汽车往回走。
  女仆带着行李已经先行上了船,他不再回元町了,那曾经装满了他的激情和欢乐,但现在它们全都逝去了。
  胸腔深处不断地发作着疼痛。即使少年时被那些小姐们提出分手,后来又和那个骨瘦如柴而歇斯底里的年长女人协议离婚——这些情感经历都没有对他造成过这样的伤害,这让他曾经以为感情是无法伤害有机体本身的。
  他错了。
  扶在方向盘上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死死地抓住胸口。那里发作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绞痛,简直是心脏病发作的前兆。
  虽然他知道他一直身体健康,不存在这种隐疾之忧,可他还是觉得自己要喘不过气来,于是摇下了车窗。
  冰冷潮湿的空气顿时席卷了他,里面有着横滨海水特有的腥味,他厌恶地皱起眉头。
  ——这个雨夜他总能清晰地记得,而那些话也就此成为了他的隐疾。即使过了许多年,只要踏上东洋的领土,他的心都会开始隐隐作痛。
  他从未觉得这样失去过力气。
  眼皮又酸又重,光在水汽里胡乱折射,使他视野模糊,他看不清自己在后视镜中呈现出来的嘴唇灰败,面色如纸的惨状。
  不止自己,他什么都看不到,包括立香。……现在他再也找不到立香了。
  他想起藤丸立花之后对他说的那些话。
  在他低语着立香的名字的时候,她说:「别用这么亲昵的声音说这个名字,上尉,藤丸リツカ和你,一直都不存在这样亲昵的关系。」
  而他对她说:「我不是叫你,唐泰斯夫人!」
  她则以冷笑回答:「我们有相同的名字相同的血,他就是我的半身。将我们姐弟分开,本来就是绝无可能的!上尉先生,活了许多年,你该更有自知之明!」
  他又想起藤丸立花转身上车之前,他们最后的对话。
  他最后和她说:「夫人。这些事是不是都是你做的?立香从来没有参与——您对我说实话。」
  她却回答:「上尉,这确实无疑是藤丸リツカ的意思。」
  再可恶也没有的谜题。
  现在,他只觉得痛苦,全身上下所有地方都痛苦。痛苦使他高大的身躯可怜地缩在狭小的车厢之中,雨水从车窗外面灌进来,浇了他半身,他几乎要被这寒冷的雨雪彻底冻结。
  他从未这样谴责着自己的无能,谴责着自己犯下的每一个错误。他不该让立香跟藤丸家的女仆走,他不该把立香带出元町,他就该像立香所说的那样当初连夜就把他带走——就算立香要后悔,也要让他后悔莫及!
  这个夜晚让他终于开始无比地厌恶起这片土地。
  因为这是东洋之岛,而他终究只是异乡人!他所爱之人被束缚在此,而他只要一步走错,连和对方相见的可能性都永远失去了……
  ——不对。
  还不能算是永远失去。
  立香还活在这个世界上。他还活在这个世界上。
  只要他们二人都活在这个世界上,一切都为时尚早……对,还为时尚早。
  他以少年般的狂热感情去爱立香,他把压抑至今的所有恋心都给了立香,他为立香烧尽了他的生命,他不能就此放弃!
  那是他命定的情人——即使命运恶意至此,他也不能放弃立香!
  十指无声无息地收紧了,就像是要彻底捏碎什么东西一样……
  他缓慢地抬起头来。
  痛苦,憎恨与激烈的爱情终于全部沉淀在一处,在此点燃了他眼中所有的火种——
  现在,他前所未有地冷静,前所未有地疯狂。腐烂如霉菌般的感情在心底猛长,这些阴暗的情感帮助他的头脑恢复正常,机械般轰鸣着在他的脑海中运作起来!
  ——在太阳之下,就用太阳的决斗方式。没了太阳的祝福,就该另谋良策。这才是成熟的策略,上尉。
  他沉默无言地驾驶着车子开往港口,一路上雨雪大作。
  也许深夜太冷,他忽然想起他们那些共同度过的夏日:一个他与少年情人同时醒来的慵懒午后,在元町的庭园之中,他们看到一只优红蛱蝶收拢翅膀,停留在花圃中一朵百合花的巨大花冠之上。而那朵百合花很快就被印度女仆用肥胖的手指折断花茎,后来它被献给了立香。
  他并不知道,少年情人同样梦到了这个梦境;他也不知道,在这个夜晚,藤丸立花刚刚得到了一通来电:她的幼弟一小时前逃离了镰仓,如今下落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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